就算他彻底被魔气操控,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谁弄伤谁还不一定呢。 “会有这个伤口疼吗?”燕回问。 她嗓音放得很低,像是轻柔的低喃,风一样的吹过,在江辞的茫然间已经摸上了他脖颈上缠绕的纱布。 颈侧的位置,正有一块地方不断洇出血色,手指落在上面,就能轻易感知到指腹下温热的湿意。 江辞手指蜷起,侧开了脸:“……会。” 燕回收回探出去的手,站直身体,不再恶趣味的逗他。 阴雨天暗淡的光线从窗外投射进来,打在她身上,描摹出她侧脸流畅的轮廓。 肤色冷白,瞳仁漆黑,唇色淡红。 这张脸上的姝丽浓淡合度,不算清冷绝尘,也不过分明媚鲜妍,相比于绚丽烂漫的花朵,更像是生长在山野的碧竹,青翠挺拔,美丽而坚韧。 和向来被人称赞容色美艳的母亲姬蘅相比,她的长相和父亲燕观澜更相似一些。 倒是燕及,她愚蠢的同胞兄长,长相更加肖似姬蘅。 燕回换下昨天那件沾了尘土和血滴的衣服,穿了件烟墨色的半臂罩衫,小臂上的纯白袖口照旧用布条捆绑扎紧,腰里勒着皮质的腰封,金属环扣内挂着不离身的剑鞘。 直起身时,金属环扣与剑鞘相碰,发出细碎的脆响。 “没关系,我不怕疼。”燕回说。 她慢慢摩挲着自己指腹上的血迹,拿出帕子一点点擦掉:“但师尊会怕,留在这里,只是为了您能减少一点你的痛苦。” “弟子这么尽心侍奉,师尊能不能不要赶弟子走了?” 她放轻声音,声线柔软诚恳,让人难以拒绝。 颈侧残余的温热触感向羽毛一样,轻轻软软,江辞动了动喉结,将脸面向床榻内侧。 “……嗯。” 他极轻极细微的回应。 得到预料之中的回答,燕回微微一笑,提醒道:“师尊身体上还有些伤口没有处理,我带了药,您忍一忍。” 说完,不等江辞反应,她就抓住薄被一角,顺势掀开了遮盖他躯体的屏障。 身着素白中衣的男人躺在床上,身形瘦削修长,许久没有打理的墨发长至腰下,凌乱的散在身前和后背。 薄被掀开,初遇冷气,他被牢牢绑在榻上的手臂微动,挣不开束缚,最终还是无力落下。 “燕回,”他声音有些暗哑,双眼被雪白的缎带覆盖,微微仰头,露出被纱布缠绕的修长脖颈:“你,你别看我。” 腿骨断裂,伤痕累累,这样一幅丑陋的躯体,就应该被藏进不见光的黑暗,永远不示在人前。 不要看,他想,最好不要再管我了。 不过是一些细小的伤口,会自己愈合的。 裹挟着屋外湿润水汽的冷风灌进屋子,他会觉得冷,细薄的布条捆绑住他的手臂,他挣扎不开。 虚弱,废物。 对于任何人来说,现在的他都只会是一件没用的废品,一个只能付出,却永远得不到回报的累赘。 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这种人身上,江辞想,只是因为当初我救过你吗,燕回。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谢谢你。 但这终究不过是受你父亲之托而已,根本不算什么,更何况那点陈年旧恩,这些时日来你早就还清了。 你根本就不用这样做。 时间过得真快,八年时间一瞬即逝,再次回望过往的一切,只觉得画面遥远发黄,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是别人的经历,而自己仅仅是一场大梦的旁观者。 江辞年少时和燕观澜相识,也曾一起进入秘境试炼,也曾同历生死,并肩作战,在算不清究竟有多久的年月里,断断续续的有着联系。 燕观澜,大概算是他少有的朋友。 江辞记得,这个离经叛道的朋友脾气不好,但身边总是围绕着形形色色的友人,还有一个常常被他提起的心上人。 那是一个被他热切且小心爱护了数年的女子。 “江辞,你这个人实在是太无聊了,”燕观澜曾经勾着他的肩膀,这样对他说:“像你这样过下去,只怕会孤独终老,太可怕了,真该和我好好学学。” “学什么?”江辞平静的问。 燕观澜眉眼飞扬,嘴角带笑,仰躺在风浪起伏的草地上:“学学怎么做才能让喜欢的人喜欢你啊。” 可他没有喜欢的人,更不会喜欢任何人。 很多年过去了,燕观澜和心上人结为了道侣,结侣大典在西洲举行,漫天红绸,盛大非凡。 他还记得,那天燕观澜醉了酒,没出息的哭了。 “知道吗江辞,”燕观澜说:“如果没有她,我真的会难受到死掉,还好,以后的日子,我们彼此拥有。” 他并不是很明白这种感情。 再后来,燕观澜和心上人有了一双儿女。 在偶尔从西洲传来的书信或玉简里,总会或多或少带着对女孩的描述。 ——可爱,聪慧,细心,贴心小棉袄,比她哥强多了。 而江辞这时已经是庚辰仙府的殷怀道君,在外界看来,他高不可攀,冰冷厌世,从没有人能伴他左右。 连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这些年来他断骨盲目,偶尔会从阴郁沉重的思绪泥沼中挣脱出来,泡在勉强维持他生机的药池里,逐一回忆过往苍白的字句。 江辞想,他应该是羡慕燕观澜的。 从始至终,从未被束缚,也从未孤独。 现在,燕观澜一直挂在嘴边的女儿长大了。 真遗憾,燕回,算起来我也是你的长辈,但我看不到你现在的样子。 清冷漫长的雨声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江辞动了动,感觉到周围的冷风似乎消失不见了,空气是水波一般柔润的温暖,像是有一层屏障把所有的冷气都阻挡在了外面。 她用了灵力,设置了结界。 真的不用做到这样。 江辞微微敛眉:“你……大概什么时候离开。” 刚刚准备解开他衣带上药的燕回一脸疑惑。 师尊怎么一直很想赶她走的样子。 她寻思着自己好像也没做什么讨人厌的混蛋事儿,这些日子也格外克制本性,对师尊一向恭敬,不会有什么特别让人反感的行为……吧? 应该不会吧。 燕回一边胡乱猜测,一边挑开江辞身上的衣带,态度端端正正,没有丝毫不正经:“弟子一会儿就走。” 微凉的药膏触上肩头和胸口裂开的旧伤,又被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涂开。 江辞一瞬间僵直了身体。 细细密密的刺痛从伤口处传来,被一根手指慢慢抚弄,与以往单纯的疼痛不同,此刻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底充盈起来,让他感受到一阵酸胀。 不该这样的,即使是师徒,宽衣解带也该避嫌。 更何况,她还是燕观澜的女儿。 男人双目被缎带蒙蔽,被纱布缠绕的脖颈汗津津的,呼吸之间,肩颈苍白的皮肤渐渐攀上一层浅淡的粉红。 他真的不想承认,被人耐心且珍重对待,会是这样的让他丧失理智。 江辞想,他好像真的有点不正常了,一定是魔气入体的原因。 清竹峰的夜太过漫长,也太过清冷,居住在这里,只有不见天日的苦寒和折磨。他眼睛看不到,双腿无法行走,困在药池里的那些年,只能在无边的虚无中,触摸到冷冰冰的锁链,听到山间哀嚎的冷风。 当一簇火光出现,哪怕只是短暂停留,哪怕只是随意路过,也让他格外珍惜,甚至于想要伸出手,即使被烫伤都想要碰一碰那橙红色的火焰。 只是碰一碰,不会贪心的想要占为己有。 你能不能,多停留一点时间,江辞想,我其实,没有想赶你走。 即使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是在一旁安安静静的站着,只要没有畏惧和厌恶,都会让我感到安心,让我能够少有的沉眠一次。 甚至彻底离开后,偶尔让我听到一次你的声音也好。 至少让我觉得我还活着,至少让我觉得这里不是一座只为埋葬我而建的坟墓。 不知道是因为为伤口涂药太过疼痛,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江辞汗水不止,黏重的汗液附着在脖颈苍白的皮肤上,随着喉结滚动凝成汗珠,不断顺着皮肤滴落。 “燕回……” 他神色有些痛苦,不知何时将脸别向床榻内侧,嗓音低迷艰涩:“你,你快一点,涂完药就出去。” *** 等上完伤药,江辞已经沉沉的睡去。 他发根被汗水打湿,苍白的脸上带了一点血色,侧头枕在枕垫上,呼吸绵长。 燕回将他上身受魔气干扰而崩裂的旧伤包扎好,为他重新穿好衣服,盖上轻软的被子。 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小心卷起江辞小腿处的布料,看了看他受伤的腿。 断掉的骨骼早已重新生长,但未经医治,骨骼生长错位,配着皮肤上深深浅浅的疤痕,看上去扭曲而怪异。 看来在发现他灵脉寸断之后,庚辰仙府的人根本没有为他疗伤。 他成为废掉的棋子,被彻彻底底的舍弃了。 这些重新愈合却又错位的骨骼被长久的浸在药池里,或许这么多年来一直在疼。 燕回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她放下江辞的裤脚,将被子拉好。 弱者被淘汰,在修真界里好像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但什么是天经地义,说到底,还是任凭掌握话语权的高层界定。 他们高傲又自大,好像所有人合该成为自己走向更高处的垫脚石,若是符合自己的利益,良知被抛弃也没什么大不了。 如果让他们也体会一下折骨盲目,灵脉断裂的滋味,他们脸上的神情一定很有趣吧。 对不起了,她想,谁让你们伤到的人成为了我的师尊,谁让我又恰好,有一点能动到你们的能力呢。 落井下石,阴险狡诈,我也可以做得很顺手。 三楼的门被打开,雨声瞬间清晰起来,伴着清冽的竹叶和泥土的气息一起涌入屋子,冲散了满室的药味和血腥味。 内室里床榻旁的结界安静地运转着,将冷气阻隔在外。 燕回回头看了一眼,朝着雨幕簌簌的楼外走去。 因为江辞魔气突然发作,她任务做的匆忙,收尾得太过粗糙了,得去处理一下。 撑着伞下山的路途中,她恰好看到小小一团的蜃妖费力的拽着齐渊的衣服,努力的向下拖。 雪球脑袋上的蓝色小花东倒西歪,蔫巴巴的滴着水。 而齐渊胸口起伏,眼皮微动,显然意识恢复。 明明一开始颈骨断裂,这是足以让他死去的致命重伤,但只过了不久,现在看上去却好像已经快要苏醒了。 再好用的灵丹妙药都不会有这样的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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