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琉璃舟驶过蛇宫外的护河后,丹樱脸上的笑意慢慢平淡下来。 她蹙眉握扇,反复品味着陌奚最后的那个眼神。 真的只是如此了么…… 她这般挑衅,陌奚竟也只是隐忍不发。难道他真的爱茯芍爱到了舍弃尊严,又或者他们去人界时发生了什么,让陌奚想要稳住茯芍,不敢对她有任何悖逆之举? 那双宝石眼中波光流转,自暗中折出两点猩红的眸光。 陌奚绝不会放任她继续在宫里猖狂。 以退为进也好,暗中筹谋也罢,既然她入宫让王上王后都感到了为难,那她就请茯芍去宫外。 反正蛇王“事忙”,陪不了王后,就让有空的她来作陪好了。 丹樱惴惴不安地向茯芍表达了自己的顾虑,称蛇王对她颇有微词,她再不敢入宫,求茯芍还是去宫外见面。 茯芍也觉得不错。 强宾欺主不是长局,何况被欺压的主子还是蛇王、是她的丈夫,她和丹樱还是在宫外更自在些。 但去了宫外,要玩些什么、做些什么,总得有个考量。 茯芍是王后,如今手中有事,又有满宫的灵玉、小蛇留她,要是没有足够新鲜稀奇的把戏,轻易不会出宫。 “临近立秋,芳鳞楼排了新舞。” 丹宅之中,丹樱沿着画廊散步,身旁的婢女提议,“要奴去订一场吗?” 丹樱扬扇,不耐烦地打断,“天天不是雄妓就是雄奴,别说芍姐姐,连我都腻。” “那……”婢女道,“要不找雌妓?” 丹樱回身,挑眉盯着她。 婢女当即低头,小声道,“传闻玖偣旧都的教坊里,有一只雌狐,几乎全身白毛。” “白狐……”丹樱握着扇子,敲击手心,“我记得去年宫里也有一只白狐,叫什么雪。” “衾雪。”婢女接话,“这只雌狐就是衾雪的表妹。” “哦?”丹樱偏头凝思,鬓上的碎金细链随之摇曳,倏尔,她噗嗤一笑,“好呀,那就把她找来,也还算是个乐子。” 婢女低头,亦跟着笑道,“是,奴这就去办。” 自丹樱主动提出不再入宫后,已有一旬的工夫没有再找茯芍了。一日,她突然说有好玩的东西,请茯芍一定来丹府赏光。 茯芍应约去了,刚坐下,丹樱便贴了过来。 她的鳞尾菟丝子般依附、缠绕着茯芍,小巧的玉骨粉扇张开,在茯芍胸口轻摇,扑出来的风带着蜜桃果香,知道茯芍喜欢这个味道,丹樱的扇子时刻注满了丹毒。 厅中还有几名和丹樱走得近的贵女,因王后素来偏爱同族,参加丹樱聚会的妖族里,蛇类的比例直线上升。 今日的这五位都是蛇妖,她们不敢像丹樱这般放肆,纷纷起身行礼。 “别客气啦。”茯芍抬手,让她们坐下,又用目光指向她们裙下,“我不是王上,和我见面不必藏尾。倒不如说…我不太喜欢人类的腿脚。” 几名贵女面面相觑,茯芍从没有对人腿发表过贬论,什么时候突然讨厌起了人腿来? 既然王后不喜欢,她们便立刻将蛇尾放出。 霎时间,色泽各异的鳞尾盘踞厅内,各种花色蜿蜒盘绕着,赛过了地毯上的华艳花纹。 茯芍弯眸,舒心了,“这多好看呀,不比人腿强么。” “谁会喜欢人类的腿呢。”贵女们施施然落座,笑着附和,“又细又短,要不是长在自己身上,看着都嫌恶心。” “是呀,王上便罢了,可有的连蛇都不是,就喜欢用这种方式折辱妖。差个一职半级的,就不许在他面前露尾,哪里像王后这样体谅我们。” 丹樱扬眉,唇角挑起冷笑。 真当她看不出来,这些雌蛇故意把尾巴往前面凑了么。 她对着身后的婢女斜眸,婢女意会,让厨房加送一份糕点。 两列蹄类化型的妖婢端着托盘,目不斜视地从门外进来,视若无睹地从椅子前的蛇尾上踩踏过去。 贵女们脸色微变,在铁蹄之前不得不收回尾巴,老老实实地将蛇尾藏于椅下。 斑斓华丽的粗硕蛇尾如潮褪去,重见天日的绛紫色地毯都显得清爽了起来。 丹樱眯眸,总算干净了。 她鼓起自己的艳尾,独占茯芍,从盘中捏起一块桂花糕送到茯芍嘴前,“芍姐姐,这是今年第一茬桂花,丹樱特地挑了和芍姐姐鳞色一样的几束做成了桂花糕,姐姐尝尝。” 茯芍说了声谢谢,想要伸手拿,却被丹樱躲过。 她盯着茯芍,红宝石眼中满是娇俏,叫茯芍不舍得拒绝。 就着丹樱的手咬了口桂花糕,茯芍没有告诉她,其实昨天酪杏才刚给她做过。 和丹樱一样,酪杏也是说,看见桂花便想起了她,不知不觉就摘下做了。 丹樱的桂花糕,滋味上逊色酪杏一分,但颜色调得极好,茯芍有些惊奇地对比着自己的鳞片,“还真是一模一样,怎么做的?” 丹樱只喂茯芍吃了一口,剩下地全部送进了自己口中。 她含糊着哼笑,“不告诉你哦。” 底下的贵女们接连捧场,夸赞起丹樱的用心和桂花糕的精美,茯芍抬眸望去,忽然发现五条雌蛇,三条都穿着黄裙。 “怎么,”她不解道,“今日是什么节庆?为何都穿黄色?” 贵女们笑道,“自您成为王后以来,城中一直尚黄。如今桂花飘香,快到金秋,黄布、黄金就更加盛行了。” “为什么?”茯芍跟着陌奚学了半年军政,却对衣饰没有研究。事关领地,她十分好学,请教她们:“这种流行是依据什么定的?” 蛇妖们噗嗤笑出,“自然是依据您呀。” “因您是王后,又是难得宽厚待下的顶级大妖,下面自然风靡您的鳞色了。” 茯芍一怔,她重新打量起三位蛇妖身上的黄衣,“你们也是因为我才穿的黄色?” “当然了。” “如今市面上的黄布分三六九等,以半见为最,越是和您鳞色接近的黄色,价格越高。”她说着,抻直了衣袖,问茯芍,“王后看,我这身衣裳和您像吗?” 茯芍愣了下,点了点头,还是不解:“我并未对淮溢有过贡献,无功平庸之辈,也值得你们竞相模仿?” “您是王后,是淮溢的掌管者,又是最强大的雌蛇。这些就足够令臣民膜拜了,至于贡献……”贵女们相视嬉笑,“只要战火一起,您何愁无功呢。” 茯芍却没有被捧得飘飘然,反而是皱了眉,“这么说,要是我喜欢吃什么、玩什么,你们也会跟着喜欢;我要是讨厌什么,不喜欢谁,你们也会跟着讨厌?” “那是自然,您是王后,更是我们雌蛇的表率,我们这些雌蛇自是以您马首是瞻。” 茯芍的眉皱得越深了。 她隐隐有些不安,觉得这种风尚很是不妥,却又不想坏了她们的心意,遂道,“不必这样,你们自己的鳞色才是最适合的。” 茯芍说得委婉,在座的又哪有蠢货,一下子便听出了她的不喜。 那些示好的笑容顿时僵在了各妖脸上,尤其是三名穿黄裙的蛇妖,立刻惶恐不安了起来。 气氛微僵,直到甜腻娇媚的笑声从上方传来,打破了寂静。 发笑的是丹樱。 她笑得细腰摇摆,银铃似的笑悦耳灵动,如百灵鸣唱,又恣意放肆,满是丹樱的脾性。 她好容易笑够了,盯着底下的贵女,唇畔尚留甜笑,眼中徒留阴毒:“东施效颦,真是可笑。” 贵女们顿时敛眸,噤声不语。 场面彻底冷寂,丹樱毫不在乎地侧身,扶着茯芍的胳膊,娇媚道,“芍姐姐别管这群蠢货,丹樱今天请你来,可是有好东西给你看。” 茯芍看了眼座下面色各异的贵女,最终还是没有刻意安慰,转而接了丹樱的话,“又是哪来的名伶舞姬?” 少女覆在茯芍身上狎昵轻呵:“姐姐看了就知道了。” 她们面前垂下纱帘,旋即有舞乐声响起。 当几名舞姬从侧门转入厅中后,茯芍表情微变。 入场的皆是狐女,修为在六百年左右,穿着轻薄的抹胸,戴着银灰的璎珞、脚环和手钏。 这套饰具的色调过于暗沉,不像是装点,倒像是镣铐。 茯芍怪异地看了丹樱一眼,“雌妓?” “嘘——”丹樱舔咬着茯芍的耳尖,“芍姐姐再仔细看看,这可不是普通的雌妓。” 五名赤狐翩然起舞,中间围着一名主舞的白狐。 她背对着首座,抚臂摆腰,一头长发垂至腰际,银河飞瀑般晃出银白的水色。 长发之下,三条白色的狐尾丝绦般妩媚缓动着,煞是惹眼。 丹樱躲在扇后吃吃地笑。 她身下是一条桃溪般艳丽的鳞尾,粉晶般的色泽中间流淌着玄黑色的诡纹。和主舞苍白的毛发相比,这条尾巴斑斓瑰丽到了极点,她自是有资格笑的。 当白狐转过身来,一双银灰色的眸子含愁似怨,如泣如诉。 茯芍一怔,恍惚从那清丽的五官上看见了另一头妖。 丹樱笑着在她耳边低语,“芍姐姐,你猜猜,她是谁?” “谁?” “玖偣十三王子,衾雪的表妹。” 茯芍微讶。 她上下端详狐女,见她果然一身白毛,唯眉心有一束红痕。那五官模样,确和衾雪有几分相像。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因不是直系,被发配去了玖偣旧都的教坊。玖偣落败后,她日日为从前的臣民、昔日的敌军献舞。” 丹樱弯眸,吐着阴冷的蛇信,对茯芍出口的每个字都像是在桃汁里浸过似的,又甜又润,“知道芍姐姐已经看腻了雄性的把戏,人家特地把她找来,为姐姐取乐。” 那只柔若无骨的白皙小手攀抚上了茯芍另一侧的肩胛,讨赏邀宠,“芍姐姐喜欢么?” 她问完,却见茯芍双眉紧锁,摇头喃喃,“太可惜了。” 丹樱茫然,“什么?” “太可惜了。”茯芍凝重道,“这可是千年的大妖,只用来赏乐实在可惜。” 丹樱错愕道,“芍姐姐,在芳鳞楼时你可不是这样的。” “你不是说,芳鳞楼的那几条千年雄蛇背后有大妖操控,不准他们离开么。”茯芍侧身看向丹樱,“但她却干干净净,没有牵连。” “姐姐!”丹樱娇嗔,不满道,“人家千里迢迢将她寻来,就为了博姐姐一笑。姐姐觉得她可惜,难道就不觉得丹樱的一片心意被糟蹋了可惜么?”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了。”茯芍解释。 “姐姐撒谎。”丹樱扭身,“战败的贱畜而已,生得又这样丑陋,除了当个玩物,她还配做什么?芍姐姐难道忘了衾雪的教训么?这些外族各个怀揣异心,就算姐姐待她再好,在她眼里,我们也只是她的灭族仇敌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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