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淮溢承应下了芙梃,在陌奚突破四千年瓶颈之前,芙梃和淮溢虽然隔着个玖偣,但始终摩擦不断。 两百年前,蛇王突破四千年瓶颈,一跃凌驾于蛇蟒顶端,与此同时,芙梃王垂老病重,国中事务皆由王太女黎殃接手,至此,双方再无争战,也无邦交。 这次芙梃出使淮溢,是两国两百年来首次邦交,规模不小。 在淮溢众妖的猜忌中,芙梃的使节仪仗驶过了双方边界线,朝着蛇城靠近了。 此次芙梃出使,共派大小舟舰三十二艘,中央一轮白玉楼船更是奢靡豪派,上下五层,如一座小楼拔地而起、浮于苍穹。 三十二艘浮舟从空中掠过,所过之处如乌云蔽日,掩盖了淮溢妖民头顶的日光。 “淮溢的新王后,胆子倒是不小。” 中央的白玉楼船甲板上,有懒散的声音响起。 高风之中,着黑色锦袍的高大雄妖趴在船沿,支着头,噙笑俯瞰下方的淮溢。 雄妖肤色十分显眼,呈偏暗的灰褐色,一双蛇瞳却是流金璀璨,熠熠生辉。 他身后扎着一头蜷曲的棕黑长发,如条条扭曲的黑蛇,在他背后蜿蜒盘踞。 “顶级雌蛇啊……”他迎着风,信子探出口中,捕捉着淮溢的气息,“殿下,您知道太女为什么要带上我们两个么?” 在他身后的甲板上,有一把金銮长榻。 榻上横陈着一条金白相间的长尾,沿尾而上,蜷缩着一头沉睡的雄蛇。 和说话者相反,雄蛇的皮肤白皙如膏,冬日的阳光拂在他身上,将他的长发、眼睫照得晶莹剔透,铂金般矜贵华丽。 一股难以言表的圣洁气息由此铺开,宛如深林白鹿,叫人屏气凝神,不敢打扰这份纯洁的圣意。 灰褐皮肤的雄妖转身,撑靠着船沿,他对沉睡中的小王子不忍直视地啧了两声:“都要被送去和亲了,真亏您睡得着。” “和亲?” 清冷的女声从船舱内传出,门帘被侍女挑开,白玉楼船的主人、芙梃的王太女登上了甲板。 “谁要和亲?” 逻偣抬手,“开个玩笑。” “逻偣,别误会了。”黎殃朝二妖所在之处徐徐游去,金白相间的硕尾在甲板上游动之时反折出莹莹珠光,如一湾流动的金银河,耀眼无双。 “这一次,不是要送走谁。”她立于金銮榻前,淩淩开口,“是要接芙梃的郡主回家。” 逻偣不以为然,“人家王后当得好好的,会愿意来我们那儿做个小小的郡主么?” “郡主王后、公爵王爵都不过名头而已。有的妖爱自由,可以抛弃高官厚禄,守着个荒山过活;有的妖爱财,不惜以命夺宝。只要她想要的,我芙梃给得起,是王后是郡主,又有何妨。” 逻偣挑眉,“那么,我们的小郡主喜欢什么呢?” “她爱玉,芙梃正是天下产玉最多的地方;她爱强壮美丽的雄性——”黎殃垂手,指尖拂过弟弟的面颊,沉睡中的雄蛇朦胧睁眼。 他眸中尚不清明,伸出信子,触碰了两下抚摸自己脸庞的手。 尝到熟悉的气味后,青年又闭上了眼。 他温顺地蹭着黎殃的掌心,困倦沙哑地呓语:“姐姐…” 逻偣嗤笑,“果真如此,那倒是好办。我芙梃的千年蟒妖也要比他淮溢的顶级雄蛇粗壮硕大许多。” 黎殃瞌眸,再度睁眸时,鎏金色的蛇瞳锐利地对向东方蛇城之处。 茯芍,她珍贵的妹妹,怎能流落区区蛇虫之手。
第九十四章 转眼之间, 便是芙梃使臣来访的日子。 此时黄昏,距离约定的亥时还有两个时辰。为了迎接芙梃一行,茯芍去了一趟汤阁沐浴。 今年秋季的交尾在王后宫度过, 往前数去, 上一回和陌奚泡汤竟已是初夏的事。 趴在热水潺潺的玉池中, 茯芍出神地望着自己的蛇尾。 再有两个时辰, 一头四千年修为的巨妖就会进入她和陌奚的巢穴。领地中来了这样的庞然大物, 她的伴侣却不知所踪。 独自面对这样的大家伙,她固然是惶恐忐忑的,可另一方面,茯芍也隐隐腾升起了担忧。 八天了,陌奚还没有半点消息。 她知道八天不够退完千年的蛇皮, 但进入蜕皮后期,五感、理智都会慢慢恢复。若一切顺利, 此时陌奚应该已经恢复了八成理智, 该给她报个平安信了。 茯芍不安地抚着心口,之前让她憎恨烦躁的蛇毒, 如今却成了一颗定心丸。 她体内的蛇毒不散,陌奚便还存活。 茯芍滑入水中,无神地躺在池底。 陌奚没有消息,丹尹去了人界四天, 也没有消息。 这个秋冬让她很不顺心。 “别死……”茯芍按压着心口, 低声喃喃:“夫君,别死。” 一旦陌奚蜕皮失败, 不止她体内的蛇毒会散去, 整个淮溢所有千年大妖体内的毒丝都会消散。 外敌已然入城,届时会发生什么, 茯芍根本无法想象。 从前她以为卫戕是陌奚最大的劲敌、是争夺王座的头号候选,直到这时茯芍才陡然发现—— 卫戕和陌奚的差距,不啻天渊。 即便陌奚没有吸食那些妖丹,依旧只是条四千年修为的蛇,他比卫戕多出的也绝不仅仅是区区一百年的修为。 整个淮溢如同一张密集的蛛网,万千蛛丝皆握于陌奚手中,若他骤然撒手,卫戕根本不能收回所有丝线、撑起网眼的重担。 茯芍闭上眼,感受着心脏和蛇丹里属于陌奚的气息。 陌奚,快回来,她需要他在…… “芍姐姐。”门扉被叩响,“侍从回报,芙梃一行距离城门不到百里了。” 茯芍一惊,从水中破起。 “来得这样快……”她喃喃之后,冲门外唤道,“好,知道了,进来帮我更衣。” 只是两天——茯芍游出热汤,压抑住心中的焦躁,告诫自己:只是两天、最多三日,陌奚定有回音。 何况凌熔秘境之中,她和黎殃闹得并不算僵,对方未必就心怀歹意。 自然,后半句只是为了自我安慰。 对方特地挑蛇王不在的时候来,一下子还来了三头顶级大妖,除了觊觎淮溢外,茯芍根本想不到还会有什么其他理由。 她被酪杏和几位宫女打扮妥帖,除了结道那日,茯芍再没有穿得如此隆重。 戌时末,她坐在正殿王座上,与满殿权贵大员们一同等待芙梃使臣的到来。 亥时整,茯芍遥遥望见了自宫门外驶来的数十浮舟。 她瞳孔无法抑制地竖起,一种天生的排斥顿时涌现——有外来者进入了她的巢穴。 蛇的本能迫使茯芍防御、催促她将其驱逐,可她只能压抑着,尽量平静地坐在原地,表现得从容泰然。 这一刻,茯芍突然理解了独自坐在王座上的陌奚为何会显得那样恹郁。 为了守护领地、守护小蛇,茯芍义不容辞地坐在这里,但陌奚并没有这样的责任感,他只是为了自己能活得好一点。 他想随心所欲,所以谋求权力,可为了维持这份权力,必须身不由己。 难怪会那样烦闷不悦。 “芙梃使臣黎殃、黎蚗、逻偣觐见——” 这一声唱报,令茯芍愈发戒备起来。 手背上倏地一凉,她立刻回眸,就见身旁的卫戕对她低语:“放松。” 茯芍抿唇,整理了下表情,刻意松懈了坐姿,往斜后方靠去。 黎殃步入正殿,抬眸所见,便是让她略感诧异的一幕。 她没有见到陌奚,有传闻说,他于几日前离城蜕皮。 王座上的是一身华服的王后,王后上身斜倚王座,下身那条金玉般的蛇尾还是如此瑰丽,却横在了另一名蛇妖身上。 黎殃目光微转,看向了跪坐在王后座下的雄妖。 淮溢上将军,卫戕。 半见色的蛇尾绕过卫戕结实的肩颈、爬过他精壮的胸腹,从一侧大腿弯绕而去。 如此姿态,双方关系昭然若揭。 黎殃收回打量的目光,姑且行礼,“参见淮后。” 淮后这个称谓茯芍是头一次听见,自己妖叫她王后、叫殿下、娘娘,外面称呼她为蛇后,还从没有谁提过“淮后”这一词。 “免礼。”她抬眸示意一旁的空席,“芙梃使臣远道而来,快请入座。” “谢淮后。”黎殃起身,在一干淮妖的注视下,带着身后两头雄妖步入席间。 她有意招揽茯芍,便守了淮溢王宫的规矩,收起蟒尾,幻化出了人腿。 注意到这一点,茯芍心中微动,觉得或许未必真的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淮溢为芙梃使臣设了三张席,唯有黎殃在距离王座最近的首座上坐下。 随行的二王子黎蚗、大将军逻偣熟稔自觉地立在黎殃之后,并无落座之意。 茯芍万分惊羡。如此威信,黎殃还不是芙梃王,却胜似芙梃王,叫她再度升起了憧憬。 黎殃落座,正欲说话,忽然之间,有一丝奇特的香气传入她口中。 这是黎殃从未闻到过的味道,不是某种固有的气味,更像是一种感受。 殿外小雪飞扬,在黎殃度过的几千个冬季中,有那么一次,当第一缕春晖升起,她从沉眠中苏醒,挪动着僵冷的身体游出洞穴时,洞外青松上,一颗化了的雨凇落在她头顶。 滴答—— 寒冬的冰雪融入了春光,冬与春的时光皆汇聚在那小小一颗水珠里,又恰好坠在了她的头顶。 这猝不及防的敲击瞬间惊醒了沉眠一冬的躯体,让黎殃挣脱困顿,迅速拉高了警戒心和狩猎欲。 这香气是苏醒、是出蛰、是猎杀的快慰。 黎殃惊疑不定吐着信,人界接触时,她可没有嗅到这样的气息! 转瞬之间,黎殃想起了关键——陌奚。 是了,那时陌奚寸步不离茯芍,定然在她身上施加了屏蔽。 当陌奚离开,茯芍自身的敛息术只能作用于修为低于她的妖,面对修为高于她的蛇类,就如抹去尘埃的藏宝,再也遮不住熠熠华光。 黎殃盯着茯芍,发觉身后的气息比她更加灼热。 她从那勾魂摄魄的香气中回眸,就见立在自己后方的逻偣蛇瞳已然竖成细线,呼吸也微微加深。 显然,他也嗅到了那股香气。 殿上的情形一时有些诡异。 血雀偏头,疑惑地望着对面。 那条灰皮蟒在想什么,任谁都看得出来,暂不论这条雄蟒大冬天的竟然公然对他们王后发青,更荒谬的还数前面芙梃王太女的眼神。 血雀清楚地看见,黎殃在入座之后,看向茯芍的眼神完全变了。 他熟悉这种目光,和他第一次看见茯芍的鳞尾时,产生的欲望一般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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