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荻看着她,问:“淑函,陛下打算做什么?” 他目光里流露出哀伤,也有警惕。 吴淑函却对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但或许你等一等,就会知道。” 朱瑜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程荻手里的白梅花枝落在地上。 雪花还在簌簌落下,徐溶月站在城楼上看着外面堆积得厚厚的雪,挥手下了命令。 宫中今年闹了两回刺客,迎来了第三回的真刀真枪。 宫女太监们争先恐后的跑起来,天色愈加昏暗下来,金銮殿和谨身殿都没有人时,徐溶月渐渐意识到不好。 尽管从云州一事过后,他就一直觉得危险。但他依然去做了,而沂国公和恭扬侯也依然跟着他去做了,甚至曾经老钦国公的那些旧部。 他们这些世家心里头都有一片血色的阴云笼罩着,尽管朱瑜这几年没有动静,他们也依然在恐惧,恐惧着魏则青当年的下场。 三百多条人命,摧毁起来是如此容易,刑场上血水流淌,换来的是每一个世家的人人自危。 那不止是对钦国公府的灭顶之灾,那是对世家的灭顶之灾。 走进坤宁宫,徐溶月没有见到其他人,只有一个程荻在。 火把的亮光映照着徐溶月的轻甲,发出比雪色更加充满寒意的凛冽威光。 他一手握着腰间的剑柄,一手平放在一侧,脸上是肃杀的凝重。 他直直看向自己,缓缓开口:“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程荻没有动,徐溶月也就一直看着他,不再说话。 程荻还是白日那身衣袍,雪地里不过一个文质彬彬的贵公子。 徐溶月其实比他要矮上几分,但此时却展现出居高临下的意味。 他静默地等待着他的回应,坤宁宫外不断传来宫女太监们的尖叫,火光冲上天边,染红了漆黑的夜幕。 半晌,徐溶月忽而笑了,“程荻,有必要吗?” 他笑的尖锐而讽刺,完全失去了耐心,露出最真实的嘲弄讥诮,“你比赵泽兰还要优柔寡断得多,我真是搞不懂你。你生在这世间一等一的高门,出生便已经得到了其他人几辈子也得不到的一切。你到底在埋怨些什么?又到底在纠结些什么?你是沂国公府的嫡长子啊。事到如今,你又能怎么样?” 他无聊的抵抗实在是令人失望,徐溶月念着几分最后的情分想要推他做出选择,却实在是忍受不了他的清高。 他想过“失手”杀了他。 他们同为嫡长子,年纪相仿,比其他任何人的友谊更长久,相处更亲近,可是徐溶月却无时无刻不在嘲弄他那副清高的嘴脸。 不止是他,沂国公府那一家子文人的清高做派都让他虚伪得作呕。 可沂国公不也做出选择了吗?尽管没什么用,但他也清楚,沂国公府与英国公府没什么两样,不过是那些寒门儒生口中肆意敛财的生民之害。 而程荻。 他圣人之道是他们所有人里学的最好的,甚至比朱瑜都好上许多,当年科考糊名誊录,判卷的时候方清平对他的文章大肆夸奖,钦点了状元,结果出来才发现他是沂国公府的世子爷,是他最痛恨的世家之流,被世家作笑谈了许久。 这么些年他圣人君子做的太久,却也并非不长眼睛,看不见他底下的弟妹旁支,连他从前喜欢的那个小婢女,若非送入宫中,此刻恐怕也过不了多好。 整个沂国公府,已经如此,他的衣食住行也都来自于国公府,难道真的就能与世家的腐败恶行脱离干系吗? 矫情。 徐溶月提剑,锋利的剑刃稳稳地落在程荻的面前,抵上他的咽喉。 冰冷,尖锐。 像他此刻脸上的神情。 第六十二章 噩梦 剑锋抵上脖子,一点点划开皮肉,因为锋利,几乎察觉不到疼痛。 程荻不躲不闪,对上徐溶月冰冷的视线。 徐溶月的动作缓慢,盯着他脖子上的口子,一点一点往下切。温热的血渐渐流了出来,随即被飘落的雪花沾上凉意,流进胸前的衣襟,程荻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疼痛也缓慢地从伤口蔓延开来。 四周的士兵们都是徐家亲信,很多人在疑虑,却并没有人敢出声。 徐溶月向下一直划到他的肩膀,顿住,而后剑锋再次向上,对准了他脖子的左侧,就要开始移动。 这次是平直地向右。 他似乎想要在程荻的脖子上划出一个十字。 在剑尖将要划到颈上跳动的动脉之前,程荻终于有所动作。 徐溶月的手没有丝毫颤抖,简直平稳地令人觉得冷酷。 程荻真的会死在他的剑下。 他的喉头动了动,血液流的愈发厉害,然而痛觉却在减轻。 徐溶月微微抬眼,懒懒地向他看去。 程荻道:“为何要走到这一步?” 徐溶月看着他,流露出不屑。 事到如今,程荻竟然还在问他为什么? “自钦国公府一事过后,你真的觉得,世家在皇帝面前,还有收手的余地吗?” 即便是朱瑜愿意温和地接纳他们,寒门不允许,百姓也会不允许。既然已经出了一个满门抄斩地钦国公,有可能再去接纳另外一群比钦国公府敛财更多、威胁更大、作威作福且腐败过度的另一支势力吗? 徐溶月不是想流血,不是想走上这条路,但凡没有钦国公,但凡没有那一场血流遍地的斩首,但凡他们世家的每一个家族中的族人能够收敛,他们的锦衣玉食、奢靡生活能够削减半分,徐溶月何以走上这条路? 他若如程荻一般,有着那些圣人的妄想,世家便真正地会变成一个个钦国公府。 程荻的眼睫颤动着,最后缓缓落下。 徐溶月更是笑了一声。 像是在喉咙中滚出来的一声。 剑锋还没动,忽然被人打断。 “报!找到陛下踪迹了!” 徐溶月侧首,看向奔过来的小兵。 程荻睁开眼,见到剑尖忽而落在雪地,血迹洇出粉红,落在纯白的雪地,像是飘落的粉梅花瓣。 程荻的痛觉似乎被冰封,身体的温度在渐渐消失,脖子上的鲜血仍在汩汩地流出,胸前潮湿粘腻,鼻腔充斥着自己血液的铁锈味。 徐溶月深深地看了一眼他不稳的身形,才转头去问,“在哪?” 程荻看不太清他的神情了,他的眼睛似乎被黑夜侵蚀,只能在火光中用力撑开沉重的眼皮,去看徐溶月重叠的影子。 耳畔仿佛是徐溶月的剑在嗡鸣。 嘈杂而尖利。 在嘈杂中,程荻辨别出徐溶月极端冷酷决绝的声音,以及那小兵的回答: “回世子,陛下在宗祠。” 背后传来响声,厚重的雪地上砸下一个沉重的人影。 徐溶月转过身,看着程荻扑到在地上的模样。 一半的脸埋在雪里,苍白得如同纸片,然而神色平静安然,仿若沉睡。本就好看的容颜显现出一种脆弱的美丽。 他周围的雪被染的粉红,不断向外蔓延出枝条。 若是不管,任他被大雪淹没,倒也能完成徐溶月的“误杀”。 毕竟眼下情势危急。 但徐溶月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时间不会流动一般。 手下的人终于等待不了,忍不住问起:“世子……程大人怎么办?” 徐溶月眨了眨眼,头也不抬地道:“留个人替他把脖子包扎一下,让血流的慢点,再去通知沂国公府的人。至于程大人的伤口,就说是我误伤了。” 什么误伤会如此平稳刻意?但沂国公府的人敢问吗? 徐溶月勾起冷笑,“其余人,随我去朱家的宗祠。” 成王败寇。既然已经是朝野之祸,何不祸到最后?世家赢,何愁找不出一个亲王推上皇位,世家输,不过是痛快一死。死在刀剑之下,可比死在刑场上绑着绳子任人宰割的好。 一声令下,他身后的士兵已经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猛喝一声,兵甲相击,发出沉而响的锵的一声,却似排山倒海,重重的压在空中,震动着大雪。 百年之前,这天下是朱家从别人手里夺得的天下。 徐家、魏家、程家、吴家是朱氏王朝最初的功臣与高门。 魏氏一族三代人戎马倥偬,为朱家肝脑涂地,最后只留下满门妇孺孤儿,徐溶月的太爷那时便留下一份心思,盼望着自己家门兴旺,长宜子孙。 久而久之,却养成了徐家子弟的跋扈飞扬,但自最初的英国公死后,朱家的皇帝却始终放任着徐家的做派,大有盼着徐家门庭自己败落的模样,就如今日的吴家一样。 但徐家出了一个徐溶月。 徐溶月如此幸运。 他聪慧,机敏,却不出众,与朱瑜年纪相差的多,没有机会与这位天子朝夕相处。——最重要的是,他生得晚,小了魏则青一辈。 魏则青聪慧,机敏,而且出众,与尚是太子的建文帝朝夕相处。甚至他深爱的女子,与建文帝的深爱的女子又有着令他们最清楚不过的深情厚谊。 所以他死在了建文帝的手上。 然而没有他的死,也就没有徐溶月的今日。 这些年来,徐溶月经常翻找出魏则青当年的东西。 有史书上被抹去的记载他的只言片语,有国子监书院里未被查清的留下他字迹的书简,甚至是当年钦国公府抄家时留下的魏则青养了许久的一盆雨花石…… 徐溶月想,自己是应该感激这位每次见面都沉默无声的世伯的。 是魏家用他们一族的血,唤醒了徐溶月的梦。 他与程荻一出生便是拥有一切的人。 与在世间挣扎痛苦的芸芸众生不同,他们过着这世间最好的生活,拥有更多的机会、权力、金钱,乃至于自由。程荻想要君子济世,擅文章,弄笔墨,沂国公府便为他请最好的老师,买最珍贵的笔墨,而自己那时爱好广泛,喜欢交游各式各样的人物,不在国子监读书时,便山南水北的游玩,遇见过许多落魄的游侠,感兴趣的,求到他头上的,也不介意来一次雪中送炭,去各处的花楼,千金博美人一笑的戏码也常有,他风流多情,又样貌出众,招蜂引蝶甚至比花魁娘子们的速度还要惊人。 他对圣贤书、君子道不感兴趣,什么事都是看自己心情,想着如父辈一般,一辈子靠着荫蔽做个空架子官员,做个浪荡子也不错。世界很大,他并不缺少乐趣。 但魏则青一朝入狱,他看出程荻神色忧虑,与他偷偷去了刑场,到底还是没有忍住,看完了全部。 明明,雨越下越大的时候,他们是想要离开的。 但是看着过去虽到中年依旧风华万般的钦国公一身囚服的安然跪在刑场,他从头至尾甚至不敢看他在京中出了名的深爱的夫人半分,反而是他的夫人紧紧抓住他的手,神色温柔静谧,仿佛还是从前在雕栏玉砌的庭院中同自己笑着招呼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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