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这抹蓝意变成了浑浊的,昏黄与血腥交织的颜色。 他的人生也斑驳浑浊。 “小王爷,晚上您想什么时候用膳?”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弓着腰进来问。 自云奕走后,他近身无人可用,便从外面挑了个看着还算顺眼的来。少年名叫招财,说来还是同他们一齐从宣德王府来的。审问行刑,杀人追踪,同样也在行。 唯一一点,就是他们的的确确是沈星楼的人。 沈清越并没有什么胃口,并指抵住额角,轻按了按,语气慵懒:“晚些。”又道:“你去把裴言叫来,小王想下棋。” 招财应下,弓腰离去。 不多时,裴言提着棋盘而来。 他当然知道沈清越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演戏还是得演全,也就真寻了一套。 沈清越眼底的光跳烁一瞬,想起以前舒青窈老是缠着他,要他教下棋的事,不免唇角浮起一抹淡笑。 裴言怔了怔,把棋盘默默放好。招财审时度势,送上茶水后,便退去外边静候吩咐。 “妙法寺那边,今日我已经带人去看过。回来的路有两条,都不是什么冷僻小道。他们想动手,并不好藏身。”裴言直言。 “树上?地上?”沈清越言简意赅。 “林中树颇高,枝叶算不得茂盛。至于地上,枯叶虽多,可雪水积压后,又湿又潮,并不好伪装。”裴言将棋盒摆好。打开藤编的盖子,用手指微微拨弄里面的白子。“但以防万一,明日我会带兄弟随行。” 沈清越并未告诉他,舒青窈和凌桑会参与的事。定定看了他片刻,他也意识到这眼神另有深意。取出一枚白子,握在掌心,若有所思。 而后试探地问:“小王爷该不会是还安排了旁人?” “算不得旁人。” 此话一出,裴言瞬间明了。 “那晚些时候,我再去同兄弟们说一声,若见玉灵山术法,先别动手。” 沈清越淡笑,拿过另一盒棋子打开盒盖,执一枚黑子,随后将它稳稳落去棋盘上。 这一局棋,足足下了两个时辰。 屋内灯火如豆,屋外却是人心惶惶,各院难眠。 翌日,所有人都起了个大早。 魏府接连出事,魏老夫人理所应当要亲自祈福。马车一共备了五辆。第一辆坐魏老夫人一人,李嬷嬷陪随。第二辆是魏行勋一家,丫鬟初晴陪随。但三个孩子挤在一起闹腾得紧,魏老夫人眼热,便叫最小的魏锦棋过去陪她说话解闷儿。 魏锦棋虽然是个小话痨,只不过叫他单独跟父母还有两个哥哥分开,又不大乐意。嘴一瘪,就要哭的模样。魏行勋看看三个孩子,想着回来路上可能遭遇的凶险,把心一横,把魏锦书也叫过去了。 魏锦墨年纪最大,看得出父亲和母亲的神色不太对,忍了忍,还是没有问出口。整个马车一下就静了下来,气氛也有些紧张。 魏行致那房才出了事,魏林氏又生死不明,魏行致本没多大精神出来,可一看到疯疯癫癫的倪妙儿,心烦意乱,索性也换了衣服。上马车前,见魏行昭身边是白若璃和舒青窈,两位美人华光照人,美得不可方物,心里不禁酸溜溜的,也厚着脸皮挤了过去。 最后的裴言和沈清越同乘一辆。裴言以上次遭遇妖人为借口,而沈清越则是雷打不动的“爱热闹”。 其余丫鬟仆从步行相随,如此一来,便空了一辆马车。 一路无事。 妙法寺的方丈主持早就知道今日魏老夫人携全家前来,于是和一众僧人在长阶前等候。 香炉中所焚烧的檀香还是一如既往地涤荡人心,但白若璃的脸色却白了两分。伸手抓住舒青窈的手腕,小声:“卿姐姐,这味道,阿璃闻着不舒服。” 舒青窈嗅了嗅,她对香料的了解浅尝辄止,只能闻出是佛门寺庙惯用的檀香。要说不舒服,大抵是味道比以前的更重了些。也不知是不是方丈主持以示隆重,刻意而为。 魏老夫人和主持絮语几句,便往阶上而去。其余人紧跟其后。 法事开始,僧人吟唱,木鱼笃笃,神圣而清心。 舒青窈微垂着头,用眼风打量在场人的神情。 魏老夫人自是满脸虔诚,身为魏家目前的主心骨,又曾当家数十年,她是最希望魏家好的。只是这“好”,前提是魏行昭担任云州城城主。 至于其他人…… 魏行勋倒还算认真,除此以外,大多跟她一样,走走过场罢了。 法事进行到一半,白若璃悄悄挪动位置,到她身边,轻声又道:“卿姐姐,这味道叫我心里慌,肚子疼,我是真不舒服……” 舒青窈心脏紧了紧。 白若璃的肚子疼可不是件小事。 稳稳心神,反牵住她,压低声音:“我陪你去外面透透气。” 第138章 香 说是透气,但舒青窈打算去看看外面焚烧的檀香。 白若璃两次说不对,脸色又明显难看,那么,香炉里的香必然有些问题。 二人刚退出众人视线,往旁边避开离去,眼前忽就横添了一抹影子。 是个小沙弥。 小沙弥还不足她们肩高,见她们有离去之意,礼道:“二位施主,师傅说过,法事期间,不得擅自离开。” 白若璃:“……哕!” 一个干呕,径直把小沙弥剩余的话给堵了回去。 舒青窈怔了一瞬,也不知道她是真恶心还是以此为脱身之计,总归顺着她这一声,开口:“小师傅见谅,我妹妹实在身体不适,想呕吐。这佛门净地,又在做法事,要是真吐在那儿,反是麻烦了。小师傅放心,我陪妹妹吐完就回来。” “诶,这……” 不待那小沙弥再说,舒青窈扶了白若璃往阶下去。 待走到最下面,正好在香炉旁,白若璃又呕了一下,连连摆手,避开风口。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枚柑橘清香的香囊,凑至鼻前深嗅几番。 舒青窈见她稍有缓和,朝那香炉而去。 薄烟袅袅,透过镂空的花纹,依稀可见星火红光。 要是有个懂香的在就好了。她这样想着。 念头刚起,晃眼看到凌桑在树后躲躲藏藏,便朝他招了招手。 此次凌桑是偷偷出来的。 沈清越提前知会了她路上可能遇到的事,她和沈清越的想法不谋而合,能用术法解决的,就别见血了。这一车妇孺老少,到时候要是见血吓晕一片,反而麻烦。 凌桑刚到,见舒青窈招手,也就避开阶上那群人的视线,小心绕到她面前。 “你懂香么?”她问。 凌桑摇头:“这女子爱的玩意儿,我怎么会懂?” 舒青窈轻哂:“香倒也不是女子爱的玩意儿,有些男子附庸风雅,亦喜此道。”不过,连凌桑也不懂,那就没辙了。 只能把白若璃带着走更远些。 凌桑斜身,朝香炉凑去瞥了一眼。檀香气息缭绕着钻入他的鼻子,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怕引起注意,又用手赶紧捂住。 “这檀香,不纯啊!”他嘀咕。 舒青窈步子一滞,转身:“什么?” 凌桑用手指在鼻前擦了擦,道:“我祖母以前可喜欢拜佛了,父亲又孝顺,所以每次有上好的檀香,都想办法给祖母买来。这妙法寺是大寺,理应也用好檀香,但这个味道……跟我记忆中的不一样。” 心中一凛,舒青窈隐隐感觉到什么,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里无风,倒是有香满寺。 “师姐、师姐……”凌桑小声叫着,快步跟上。 白若璃一头雾水地被舒青窈扶去一旁,问:“怎么了卿姐姐?” “我怀疑那香里加了东西,”舒青窈沉色,“不知是迷香还是什么,总归你离它远点。” 白若璃顿时脸色发白,双手交叠,护住小腹,颤着唇问:“那怎么办呢,我现在也回不去……” “裴大人那边应有撤退之法,待会若有机会,你寻借口先离开。” “可是……”白若璃抓住她的手腕,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 舒青窈知道她在担心今日之事,浅浅一笑,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 “没事的,任他如何,我们术者和巡察司联手,足以按下所有妖魔鬼怪,”她又是一笑,“况且,我们要面对的是人,不是妖魔鬼怪。” 白若璃这才略微松了口气,声音轻轻:“不管怎样,阿璃希望大家都好好的。我们几个还能……” 话音未落,突然听到钟声大起。 寺院的钟有多重意思。 不管是哪一种,都意味着有事发生。 舒青窈挽住白若璃的手,看了凌桑一眼,而后带她往阶上而去。 还未到先前的位置,就听得魏行致尖锐地叫:“佛祖、佛祖流血泪了啊!要诅咒!报应!啊——” 众人惶恐。 舒青窈尚算冷静,瞥见裴言的位置,默不作声地护白若璃过去。 主持脸色同样难堪,嘴里念叨:“奇也怪哉!老衲在妙法寺五十八年,当主持十三年。参与法事场数数不胜数,还头一回见此怪事!”又赶紧用了杨柳枝沾无根水往面前清洒。 两旁的僧人齐声吟唱。 忽然狂风大作,飞沙卷叶。 尚算晴朗的天空顿时暗沉,如同末日降临般让人感到极度压抑。这诡异的氛围使得魏家上下忐忑惧怕,皆是双手合十,嘴里不停祈求。 僧人念诵声更大,仿佛与之抗衡。 不知过去多久,风停了,沙覆去地上,叶片躺得安稳,一缕阳光再次显露,又渐渐撒去大殿前。 魏老夫人嗓子干涩,颤颤巍巍问:“大师,这法事算是……成功了么?” 主持额角还透着晶莹的汗珠,舒一口气,点头:“放心,天大的邪祟也有佛祖庇佑!佛法宏大,功德无量!” 众人再看佛祖,两行血泪已不知所踪。 魏行致的脸色却依旧难看。 嘴里很是小声的嗫嚅:“一定是我看错了,怎么可能?看错了……” 舒青窈敏锐地朝他看去,倏然发现他与周遭人的气息不同,周身竟笼了一层血色雾气。大感不妙,又不敢张扬,只能向他挪步而去。 魏行致站在魏老夫人身后,比起魏行勋一家,略微靠后。她刚过去,没想到魏行昭忽就牵住了她的手。 舒青窈吓了一跳。 略是侧眸,见魏行昭深沉的眼睛里,含了一丝莫名的情绪,一时读不明白。 “青儿,为何觉得,我许久未看到你了。”加大握住她手的力道。 这一刻,舒青窈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她自己也不明白,有什么好怕的,一颗心倒是诚实地沉重跳动,叫她有些呼吸不畅。 她尽快收整了心情,从他掌心里抽出手来,语气平静:“三爷,这里是佛门重地,法事当前,还是别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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