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老夫人脸色微沉。 晚膳倒是并无任何不妥,白若璃强忍着反胃,勉强吃了两口。她不想在外人面前暴露她有孕的事实,一是她毕竟还是个姑娘的身份,二是这孩子是裴言的,外人知道,日后也不好洗清了。 幸而魏行昭今日也没有公布这个消息的打算,一直和那些人插科打诨,互相恭维。 饭后,城官请大家移步,前去现搭的戏台。 魏行昭落座在正中央,魏老夫人微微蹙眉,对安排座位的城官道:“这位置,还是德高望重的高老坐的好。” 城官还未开口,正欲敛袍的魏行昭脸色滞了滞。 高老连连道:“不敢,以后云州城仰仗的是城主您,这位置,您坐最适合。” 城官也附和:“是了是了,您坐最适合。” 魏行昭脸色稍霁,坐下。 城官又引魏老夫人落坐旁边,魏老夫人微微摇头:“不必了,老身妇道人家,携侄女儿坐后面就好。” 朝魏行昭身后的座位而去。 魏行昭看了白若璃一眼,见魏老夫人牢牢抓住她的手腕,只能打消念头。 好戏开始。 城官先走到台中。 “各位,这出戏,不是咱们寻常看的那些。是前些时候啊,桥下一说书先生在那儿,讲得绘声绘色,又一个传一个,最终有了这个版本,”城官笑,“别看是‘野戏’,但剧情曲折精彩,看过的都说好。我想着各位都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看看这稀奇的,兴许也不错,故此安排了这一出。” 徐少意拊掌两下:“好了,开演吧!” 城官退下。 戏台上。 出现了一个豆蔻少女。 少女穿着简陋,脏兮兮的,梳着北域那边的发髻,蹲在地上烧火。 几个男人走进来,看到她,挤眉弄眼。 上去分工,抓住少女的手腕脚腕,拉扯她的衣服。 少女发髻散了,衣襟开了,她哭着,爬回烧火的地方。 哀婉地唱—— 【无人怜我烧火女,十三四岁被失身。山间恶匪野地寇,总有人来把我欺。】 少女唱完,走去台后。 帘动。 走出一个女子。 女子穿着和少女相差无几的衣服,但明显成熟了许多,瞧着像个妇人了。 又是几个男人走进来,看到她,依旧挤眉弄眼。 女子的发髻散了,衣襟开了,她不再哭,满脸麻木,爬回烧火的地方。 一边丢着身边的木柴,一边眼神凶狠地唱—— 【转眼已是十四年,十四年来欺我身。上天若能听我言,求恩人救我脱身。】 女子走去帘后。 那几个男人簇拥着一个书生打扮的男人出场。 几个男人唱—— 【哎呀呀,书生风华无人及,一朝飞跃成红人。】 【老大面前妙红人,飞跃莫忘兄弟恩。】 【提携兄弟方长久,得罪兄弟——哈哈,玩笑一句莫当真!】 书生唱—— 【各位兄弟太抬举,小弟只是混血生。自知此命甚卑贱,无心攀附此话真。】 男人唱—— 【书生莫要太自谦,大有本事人人见。】 书生笑摆手。 男人继续唱—— 【美言几句同船稳,大风大浪不葬身。】 书生只能赔笑,拱手唱—— 【兄弟抬举小弟喜,小弟把话记心里。日后若遇困难处,大家齐心共帮扶!】 男人们异口同声—— 【甚好!甚好!】走去帘后。 女子从进帘露出半张脸,手捏着帘子,满心犹豫。 小声唱—— 【这人不过一书生,如何得到众人赞?莫非他有大本事,且待我来细细学。】 她快步走出,学着样子,行了礼。 女子:【这位公子——】 书生:【不不不,当不起公子。】 女子:【这位爷——】 书生:【小弟只是一书生,姑娘切莫太卑谦。】 女子:【书生自有大本事,婢子愿拜书生前。】 魏行昭打了个打呵欠:“这有啥好看的?” 身侧站着的城官小声:“您啊,稍安勿躁,这才刚开始呢。” 魏行昭环顾左右,见其余人看得津津有味,也就按捺住性子继续看。 第158章 戏(下) 台上的书生在他分神时,又下了台,只剩下女子一个,在台上来回踱步。 她蹙着眉,连声喃喃—— 【哎呀,这可如何好哇!他莫有拒绝,又莫有答应,我这火坑,还是跳不出啊!】 看向灶台滚滚烧着的饭菜,又开心一笑—— 【多年烧火多年技,一朝用时方恨少。幸好烹调亦拿手,可口饭菜必能成。】 随后便看到女子双手做出择菜、淘菜、切菜、炒菜、装盘的动作,把盘子放进竹篮,跨上小臂走了。 书生出现,在书案前看书。 女子把盘子往他面前放。 书生看她一眼,不言不语,女子亦不言不语。回到灶台前,重复先前动作。 一连过了三次,书生终于起身,按住女子拿盘子的手,唱—— 【姐姐这是做何意?一来二去不言语。小弟无功不受禄,如此佳肴无福消。】 女子微微抬眸,期期艾艾—— 【贱妾自知身卑微,不求闻达于人前。但求先生怜同命,教妾如何脱苦海!】 书生绕桌走了半圈,似是思索。 又回到女子身前—— 【罢了罢了,助你便是!你且听我说——】凑去耳边。 不知女子听到了什么,顿时欢喜—— 【恩人之恩绝不忘,若能得愿必报答。】转身而去。 书生亦去。 台上景致一换,成了宅院模样。夫人打扮的女子再次上台,身边跟了一个身形窈窕的丫鬟,她翘着兰花指赏花,丫鬟却愁眉不展。 丫鬟唱—— 【夫人兴致好似春,云儿心中急万分。大人就快回府来,恐要生变出人命。】 夫人唱—— 【如此春景需静赏,猴儿性子要不得。兵来将挡水掩土,遇事千万莫慌张。】 丫鬟唱—— 【夫人呐,火烧眉毛怎不急?一朝云端一朝泥。云儿忧心不为己,只怕夫人遭人欺!】 夫人往前缓缓踱步,往前张望,不知道在看什么。过了几瞬,她眼睛一亮。一个管家打扮的男人从台下走上来。 “哎,这、这不是刚才那个书生嘛!”有人道。 徐少意啧声:“这是,烧火女变夫人,贼书生变管家的故事啊!” 魏行昭顿时一怔。 有些坐不住了。 管家唱—— 【小的见过夫人——】 夫人上前,伸手虚扶—— 【恩人不必太客气,盼天盼地盼来君!】 丫鬟轻声—— 【夫人这是做何意,此人区区奴才身。】 夫人笑—— 【丫头切莫小瞧人,先生本事海难量。先生若在我命在,我们同船不怕翻。】 丫鬟赶紧向管家行礼—— 【先生恕婢没见识,婢心急来嘴又笨。夫人如今难生存,还望先生多助力。】 管家摆手—— 【莫慌莫慌,此局能破。】 于是三人聚在一起小声言。 又往帘后走。 再次出场,夫人怀中已抱幼儿,四下走动,管家陪同身后,离得虽远,但台下人看着还是像一家三口。 徐少意又笑:“有趣有趣,说是红杏出墙吧,可又有真情在。说是真情吧,这女人到底已嫁为人妇。唉,这人世间,纵有千万情人,但多是难成佳偶啊!” 魏行昭嘴里发苦,咬紧牙关,勉强挤出几个字:“你懂什么?那管家就是垂涎夫人家里的权势,见缝插针的讨好。” “可最开始,那夫人比书生还贫苦啊,”徐少意不以为意,“眼下虽说夫人家有权有势,可方才不是说了,夫人已经遇到了难题。这管家,是来帮忙的。” 魏行昭不说话了。 台上画面又变。 出现了一个穿着富贵的老者。 管家也粘了几根长须,显然已不再年轻,他跟在老者身后,慢慢地走。 老者叹息—— 【家中厚财难薄分,三子皆是心头肉。自古重长不重幼,奈何——长子太长(zhang)幼子幼。】 管家试探—— 【家主何必分厚产,身体康健无烦忧。】 老者又叹—— 【家家有本经难念,唯恐老大生二心。不若平成三份分,老二老三乐开怀。】 管家继续试探—— 【家主也知古语云,重长重嫡不重幼。若给幼子同数量,只怕嫡长生风波。】 老者瞪眼—— 【他敢!】 【不敢!】管家回。 老者站在原地,定了片刻,摇头—— 【对呀对,他不敢,外面敢,只怕流言能杀人!何不早早定家主,好叫流言无处传。】 管家—— 【不知家主意思?立长?立幼?】 老者—— 【容我再想!】 老者下台。 穿着更加富贵的夫人走出帘来,到管家身边,亲热地按住他的手腕—— 【恩人有何着急事?青天白日唤妾来。】 管家—— 【此事有关三小爷,家主恐让位予长。】 夫人大惊—— 【啊呀,这可如何是好哇!长子并非妾亲生,只怕我儿要遭殃。】 管家—— 【莫慌莫慌,断不叫儿无活路。】 夫人眼睛恨了恨,加重语气—— 【不若快刀斩乱麻,夜长梦多难安眠。】从袖子里拿出个小巧精致的青色碎冰纹瓷瓶,递过去。 管家变色—— 【这不是——】 夫人点头—— 【世上之毒千千万,不敌此毒之一二。无色无味毒性慢,一朝毒发如病亡。】 上前,对着台下大声唱—— 【只会见——那一头白发如枯草,神色形容如槁木,不几日,肉溃肌烂现白骨,无人能知此秘密!】 “好狠毒的妇人!”有人忍不住骂。 “就是,那家主再怎么说也是她的丈夫,看她穿着打扮,也没亏待她!” “那家主不是还说了考虑一下,本来么,大概也是把位置给幼子的。” “嘁,人家可不管是不是‘大概’,要‘完全’,”徐少意翘起了腿,“要是‘完全’,就直接回答了。管家没有试探出来,当然心慌。只不过没想到更有个心慌的——”回头看向魏老夫人,“您说是吧?” 魏老夫人泪流满面。 她的肤色本就偏白,而这些年养尊处优,保养得宜,上了年纪后,血色又少了几分,眼下看起来,整张脸皱纹遍布,又泛着青白色,异常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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