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何尝…… 何尝不是他亲手掐灭了她最后的生机。 素草堂陷入一片死寂,无人再敢说话。时梧闻扶着顾无琢,云月挡在林芷柔身前,呼吸声和心跳声无限放大,清晰地响着。 顾无琢开口:“林、芷、柔。” 他强迫自己抬头,看向眼前那个无辜的、被莫名牵扯进事态中的人。乌黑的眼珠转动,一错不错,死死盯着她。内里情绪息止,淡漠如一滩死水。 喊过无数遍的称呼,是如此熟悉又陌生。 “她替你考的文试与武试,并非你本人所为,算不得数。云月会为你定制考题,以此判断你是否能前往内门。” “先前,我动作失态,冒犯到你,还请见谅。”他一字一顿。 “但有件事,需要你帮忙……我在你身上遗落了一样东西,需要拿回来。” 顾无琢伸手。 “那是一支花簪,上面还有两只禽鸟。不知道被她放在了哪儿,可否为我寻来。” 林芷柔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她取下储物囊,从中选出了那枚闪动流光的花簪,双手呈上去。 花朵鲜艳依旧,其上雀鸟灵动非常。 顾无琢接过,握住掌中:“去吧。” 林芷柔:“少主,我……” 她欲言又止,似乎对顾无琢对她的安排感到疑惑。 “你是你,她是她。”顾无琢平静地说话,“她也不希望看到,我因为她的死迁怒与你,对你采取不公平的处置。” 他的手中还握着信,名义上是写给他的,可笑信中句句是旁人,无一字是有关顾无琢。 她在信中反复强调,说自己才是那个夺舍的恶魂。顾无琢要是发现不对劲,千万别欺负芷柔姑娘。 寥寥数语,再无其他。 “我还有事要处理,先不奉陪了。”顾无琢轻抚花簪,面无表情地垂下长睫,将轮椅变动方向。 “等等。”时梧闻焦急地往前,“少主,您的身体……” 他还没来得及靠近顾无琢,被云月一把抓住。女修神情凝重,与时梧闻对视时,轻轻摇了摇头:“现在不要打扰他。” “他的体内灵力亏空,还有有毒发的痕迹,我实在是不放心。”时梧闻拧眉,“我担心他很快会再度毒发,现在沈林檎已伏诛,比起他来寻我,当然是我主动去诊治比较好。” 云月拉了拉他的手臂,压低声音:“你没发现,少主不对劲吗?” 到底是不少弟子的老师,对人心能看懂一二:“他不可能让你治疗,放他一个人静静。我担心频繁去打扰,会起到反效果。” 谁都帮不了他,给少主一段时间,说不定他能缓过来。 林芷柔在云月身后,她满脸的惶恐,在无数次深呼吸后,终于下定决心:“那个……” 她有话说。 之后的事,和云月猜测的大差不差。 顾无琢没有再重返素草堂,更没有去寻过时梧闻。他把自己关在执法堂内,不停地处理乾元门遗留下来的事务。 他拒绝接受掌门位,反而把一切事务做好交接。连带原本需要他本人处理的工作,有条不紊传递下去。 他的情绪很稳定,没有喜、也没有悲,他很少发怒,哪怕负责对接的修士能力稍次,也只会不厌其烦地复述一遍又一遍,直到那人学会。 二月十二,云月抱着公文,踏足进执法堂时。少年已经完成最后的工作,端正地坐在桌案前,双眼空空,恍若失神。 精致的花簪放在桌边,毫无血色、苍白修长的五指轻覆其上,无声地摩挲。 “宗门事务,我已交予慈光和你来处理,按理来说,应当不会有人再来寻我。”察觉到有人接近,顾无琢问道。 他神色如常,眸光澄净,像是已交代所有后事,彻底放松下来。 见到顾无琢前,云月心中还有些纠结,不知道自己接下去的决定是否正确。与他四目相对后,她抱着文书行礼,在内心下定决心。 “东海冥府结界再次震动,有疑似崩坏的迹象。”云月道,“地府游魂溢出。” 顾无琢:“再说一遍。” 他的眼珠动了动,像是具坐久了浑身僵硬的骷颅,朝云月看去。 “结界动荡,地府邪魂溢出,造成修士伤亡,我等已派人前往。”云月深吸一口气。 顾无琢的手不自觉收紧,少年腰背直挺,眼中终于有些明意。 地府的邪魂,能来到凡界。那也即是说,他通过法阵,也能成功在两界间穿梭。 “还有一件事。”云月继续说,“林芷柔告诉我,那个游魂,给她留下很多信。她在识海中藏身时,看过那些信,有很多提到你的。” “那写信还放在她的房间,我没有去看。少主若是有兴趣,可以去读一读。” 云月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语毕,她垂下长睫,递出有关结界的图纸,行礼离开。 过了一会儿,顾无琢也离开执法堂,往外门弟子的厢房去。 林芷柔恢复意识的数日中,换了地方安置,没有回到游魂的住所,她的房间摆设原原本本保留下来。 开门,精致素雅的摆设映入眼帘。家具陈设摆得整整齐齐,案台上全是各类书册,从日常生活到修行入门,种类繁多。 主人家在离开前,很认真地打理一番,仿佛即将出一趟远门,返程还没有着落。 桌角上放有长方木盒,看着像个妆匣。顾无琢将手放在其上,迟迟不敢打开。 他竟有些怕了。 一手抚上妆匣,另一只手捏着发簪,簪尖刺入手心,痛感传来,才让顾无琢神智回笼。 他猝然闭目,再睁开,眼底的血丝愈发密集,一片茫然。他取过木盒,将盖子打开。 最早的一封信,落笔时间是七个月前,夏季。 开篇,是歪歪扭扭,初学者般,肉虫爬行般的字迹,顾无琢一眼看去,险些没认出来。 顾无琢记得她的文试考卷,字迹端正秀气,颇具风韵。没想到最开始时,她仿佛连毛笔都不会握,更遑论写一手好字。 【芷柔姑娘,你好,我是阿雾,占据你识海的小鬼是也。】 阿雾。 顾无琢第一次,接触到这个名字。 没有姓氏,名也不全,只是个简短的昵称。 她叫什么? 顾无琢不知道。 这是件极其可笑的事,他动了心,动了情,却不知道她真实的模样、她说话的声音。他更不知道她姓甚名谁,来自何方。 他与她相处了三月有余,自以为熟悉、了解她。等分别时候,却发现自己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顾无琢睫羽轻颤,慢慢往下看。 【批注:‘,’和‘。’都是句读的意思,这是我的写字习惯,你适应一下。你们这儿的文字,和我家乡的差不多,但我第一次写毛笔字,还是有些地方会出错,遇到白字和笔画错误的,麻烦你谅解一下。】 她的书写习惯是由左到右,横向写字。初时有些不适应,但她体贴地画了许多箭头符号,引导阅读。 【因为某些不可说的原因,我奉命代替你,对洛雲尘献殷勤。这段时间,我会努力适应这儿的生活,争取在人前不让你丢人,读书写字练剑。虽然做不出你的人设,但尽量不给你添麻烦。】 【你放心,我对渣男不感兴趣,接下来,和你提到他算我输。】 她的语气轻松自在,就像在聊每日的新鲜趣事。 后几页,是流水账般的记录。从吃食到学习,从文到武。她的字越来越好看,有几笔甚至带了锋芒。 顾无琢看着看着,竟勾起嘴角,莫名其妙地轻笑起来。 他甚至能想象到她的模样,顶着别人的皮套,慢慢适应,偶尔会骂骂咧咧地抱怨,却从来不停下脚步。 夏末一日。 【据说如果加入每月的杂役部队,可以定期进入内门,你说,我是不是可以趁机看一眼顾无琢。】 顾无琢看到自己的名字,微微一怔。 她第一次提到他,离最初相见,还有一月之多。 【芷柔姑娘应该知道顾无琢吧,这座宗门的少主,我超级喜欢他。也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模样,性格是不是和我想象中一样。】 【你放心,我喜欢归喜欢,绝对能保持距离,不和他说话。】 她的口吻,对他很熟悉。他们……以前见过吗? 顾无琢的记忆里,身边人除去父母与师长,皆是通过利益链条联系在一起,像她那样毫无所图,单凭满怀的热情靠近他的人,要是出现过,他必不会忘。 为何从一开始,她的语气就如此的亲近,仿佛见到了一位神交已久的老友。 顾无琢长指捻着书页,将看完的信放至最底下,一页页地认真看。 她在记录第一次进门洒扫,见到他的第一眼。心情明显激动起来,笔法大开大合,一副开心到能在屋顶飞三圈的模样。 【我见到他了!我见到他了!他长得真好看,超级好看,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美,世界上怎么会有他那么好看的人啊!】 【坐轮椅的样子好帅!说话的样子好帅!读书写字的样子也好帅!】 【批注:‘!’是心情激动的意思,生动形象地表达出我见到顾无琢时的心情。】 后面是大片涂抹,上面画了个圈,标注:【虎狼之词,小孩子别看。】 她源源不断地描述初次见面的热情和激动,他却完全没有这一段的记忆。顾无琢未曾特地注意过无关的外门修士,而她藏得又极好,自然没有交集的空间。 此后,她又提到他好几次,顾无琢绞尽脑汁,竟搜刮不出半分的印象。 十月初的一天。 【我被捅了,好痛。顾无琢真是下手没轻没重,不愧是美强惨类型的人物,下手超级狠。但没关系,就当我偷看那么久的罚款了。】 那是她和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相见。他视她为居心不良,甚至因为一时冲动,险些让她当场损命。 他不知她是何时何地,对自己产生好感。但就是这份不知名的好感,让她笑盈盈地对他说,她没事,不会记恨他,让她在雨里寻到自己,说她一点儿都不怕他。 他收到了这份如天神赠予的礼物,收获了短暂的快乐与欢欣。 彼时的顾无琢尚不知晓,这份礼物早已明码标价,且昂贵得令他无法承受。 此后的记录中,属于他的篇幅越来越多。她记着素草堂的药香,记着会场的阳光,记着梧桐镇雨水冲刷泥土,滚滚而下的青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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