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晏秋白身旁,袁回落座,忧思郁结:“师兄,十六师姐她实在是……” “如何?”晏秋白浅一回眸,似笑非笑地望他。 袁回梗住:“挺、挺好的,师兄你多加珍惜。这么好的姑娘,世间恐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嗯,我也这样觉着。” “?” 不等袁回产生自我怀疑,就听晏秋白又问:“方才你走之前,她叫住你,是有什么事情吗?” “啊?没什么,就是师姐忽然问我,今日有没有告病未至的玄门弟子。” 晏秋白略微意外。 袁回想了想,忽地恍然:“噢,其实师姐是表面上很淡定,实际上也很紧张的,所以这么一目了然的全部到齐的状况,她还要再跟我确认一遍。” “——” 晏秋白眸里微晃的笑意兀地凝住。 一两息后,他侧眸:“今日不曾有弟子与你告病?” 袁回想都没想:“当然没有啊。师姐入族之礼这种大事,谁敢告病不来?再说了,要告病也不会找我嘛。” 晏秋白放下酒杯:“那与你师姐和你同至时家的那名弟子呢。” “哎?”袁回扭头,对着不远处弟子席中一指,“那不是在那儿吗?” 晏秋白起眸望去,瞥见席中一位几日前随他和时璃同至的弟子。 酒杯在修长指骨间缓缓握紧。 “怎么了师兄,”袁回笑着转回来,像全然无察觉,“你是不是喝醉了,连随队下山的师弟们都不记得了?” 默然过后,晏秋白淡淡勾笑:“嗯,我记错了。可能是这几日太累了。” “那我再敬师兄一杯,算是晚到的接风洗尘?” “……” 抬起酒杯,晏秋白从袍袖侧隙望向对面—— 桌案后的少女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盏中灯影恍惚。 池中月影也恍惚。 长空泼墨,一轮弯月如刀。 时家迎宾殿的侧殿旁有一池荷花,只可惜九月已末,半池凋零,满目的姹粉嫣白支离残破,委顿在碧叶丛中。 露出半湾清池,映着天上的月影与水边的人影。 而后清风拂过,雪白衣袍旁,又多了一道藏在金红盛服间的香影。 雪白衣袍侧过身。 酆业神色冷淡,漆眸里深浅莫辨:“你怎么知道我在哪儿。” 时琉抿了抿唇,还是坦诚以告:“天境巅峰,触碰到造化之力后,你离着近时我便能察觉到你的位置了。” “只对我,还是都如此?” 时琉眼神微黯:“只对你。” 酆业一怔,薄唇微勾,像是自嘲却又像愉悦:“难怪。” 他转回身去。 ——难怪什么。 时琉低下眸子想。 他是在想,难怪她是他命定之劫吗?就仿佛一柄天生便克制他、生来便注定送他归灭的利器,连对他气息都格外敏锐,像冥冥中气机相连。 时琉默然地陪他站了许久,才开口问:“主人不进去吗?” “进去?做什么,”酆业微狭起眸,懒洋洋的声音像随口说,“贺你们大婚将缔的够多了,还想再多听一句?” 时琉沉默了下。 —— 要是多他一句,她是不是就不会这样胡思乱想了? 时琉认真想过,然后点头,仰脸:“如果主人愿意说的话。” “?” 酆业再忍不住,他冷睨过来,字字声沉:“你还想听我祝你大婚之喜?” 于是一夜竭力避过,但少女身影终究还是在这一次彻底映入他眸底。 艳红如火的盛服,欺霜赛雪的肤白,点朱唇,红妆金粉,眉心一笔细勾浅挑的花钿,牡丹髻上玉扣金坠…… 却也全抵不过那一双澄透至极的瞳子动人。 酆业不记得自己看了多久。 他只觉万籁俱寂。世间也安静得只余这一双眼睛。 直到眼睛的主人轻眨了下睫,少女情绪淡淡的五官间露出一点不解:“主人?” 魔召回神,低阖了阖眼。 然后他微勾唇:“真遗憾。” “遗憾?” “嗯,该昆离觉着遗憾。” “……” 时琉皱眉。 她自然不可能忘记——西帝昆离,万年前三界之战的主谋之一。 为了那种人有何遗憾? “就在刚刚他错过了一个机会,”魔低缓着声,慵懒散漫,“一个随便什么人都能杀了我的机会。” “?” 时琉神色愈发不解。 可惜魔不肯再说下去了。 他偏过脸,去望池中的残荷:“罗酆石有下落了么。” 时琉有些没跟上他的思路,恍惚了下才摇头:“玄门与我商定,是大婚之礼前一日才能给的。” “不能更早些了?” “应当不能。” 时琉停顿了下,略微不安地仰眸望着酆业:“主人是觉着身体哪里不适吗?” “没有,只是不想等了。”酆业隐着情绪,余光瞥过少女那一身红衣如火。 于是眉峰更紧了些。 时琉略作思索:“那我请禀时家主,将婚契之日再向前提几日?” “——?” 魔缓缓转身,俯近,抬手捏起少女下颌,他狭起的长眸里沁透夜色似的凉意:“我何时这样说过。” 时琉犹豫了下,还是动作极为轻柔但认真地——她拂去捏在她下颌上的酆业的手。 “主人,婚约既定,您不能再这样。” “……” 魔似乎有些怔了,直望着她的手将他的垂贴回身侧。 在她指尖将离时他兀地清醒了眸色,眼神戾然凉薄,反手便狠狠握住了时琉的—— “你说什么。” 时琉微微吃疼,但仰着他的眸子安静又坚决:“我说婚约既成,今日开始,主人便不该这样了。” “终究要废止的婚约,你管它作甚?”魔冷冽着声线,眉眼如覆冰。 “在它废止之前,晏师兄与我都是将结契的道侣关系。” “——!” 魔一言未发,一步未动。 可时琉还是觉察到了——魔从未有过的暴怒,如无形之焰,瞬息便腾灼在身周每一芥子须弥之中。 尤其那双眼眸。 时琉怔望着,只觉得它漆黑深透,仿佛要透尽这夜色苍穹,从至暗处释出什么她从未见过的可怕存在。 时琉不自觉微栗了下,然后回过神,她想脱开他紧攥她手腕的指节:“主人…?” 可是徒劳。她的挣扎似乎更刺激了他什么,他握她更紧,且徐缓而不容抗拒地将她拉向他:“道侣关系?” 魔的声线低哑,眸如无底渊海,深噙住她的身影。 蛊人亦噬人。 “那我要不要……” 余音入耳,少女惊惶抬眸。许久未见的惊栗缠在她清透的眼眸里。 更勾起魔眼底沉戾又疯狂的恶意。 他俯身更近—— “唰。” 清而锐利的剑风擦过两人身周外的神识罩子。 隔音不复,天地间风声重灌下来。 一切情欲暗涌消止。 酆业握着时琉手腕,抬头,他视线徐徐越过少女肩头,望见了站在几丈外的温润如玉的清影。 隔着少女薄影,四目对峙。 晏秋白冷眸提扇:“阁下,请放开我师妹。”
第77章 紫辰动世(十八) ◎要想行善,便要除恶。◎ 一轮弯月凉沁沁地映在荷池的水面上。 剑风扫得一池荷叶倾折时,水里的月牙也被吹得皱晃,像少女不安地仰起来望身前人的眉眼。 皱起来也漂亮。 只是她仰着他的清透的眼眸那样着急,还有些慌,像是生怕他不管不顾疯起来,伤了她师兄,或是怕他露了身份,拿不回罗酆石。 他若是和不远处那个叫他从第一眼就莫名不喜的人打起来,她一定是要选一边的吧。 ……不知是哪一边。 酆业缓敛下睫,也垂了眼。 握着少女手腕的指节慢慢松开时,时琉眼神里都流露出未曾想到的意外。她茫然地顺着手腕望回酆业脸上,却只见得了他低敛着睫的薄哂。 这应当是第一次,时琉在魔的神容间看到这样一个黯然自嘲的笑。 “……我不想知道。” 他哑声说。 然后魔的身影如烟云散去,到最后一丝轮廓也消失在时琉眼前。 时琉怔忪望着空了的面前,她只记着他离开前最后撩起睫尾望她那一眼,莫名叫人难过。 “十六,你没事吗?” 晏秋白的声音唤回时琉的失神,她回过身,迎上走过来的晏秋白:“师兄,抱歉。让你担心了。” 确定时琉无恙,晏秋白略松了口气:“方才那位,是你朋友?” 时琉迟疑未语。 她并不想骗晏秋白,但又不知要如何介绍酆业和她的关系。 似乎是看穿了时琉的不自在,晏秋白轻叹了声:“没事就好。大殿中是有些闷,我陪你走走?” “好,”时琉点头,“谢谢师兄。” 今天是时家的大日子,除了必要的护卫,所有人几乎都齐聚在迎宾殿,反倒显得殿外偌大的庭院楼阁空旷得有些寂寥了。 好在时琉原本便不喜欢热闹,这样安安静静的,只有夜风拂过的声音也很好。 沿着轻纱曼舞的游廊,两人无声走了很久。 直到时琉心神终于安定,她回过头,有些好奇地看着晏秋白开了口:“师兄不再问刚刚离开的是什么人了吗?” “嗯,不问了。” 时琉意外:“师兄不好奇吗?” “好奇。但心里好奇和问出口,是两回事情,”晏秋白握合起手中的折扇,偏低下眸望时琉,“我知道方才那位朋友大概牵扯到你不愿提起的过往,比起你的不愿,我的好奇并不重要。” 时琉想了很久,点头,眉眼微弯下一点:“难怪袁回那样说。” “嗯?”晏秋白不由也随少女含上笑,“他说什么了。” “他说以前在门内,很多师弟师妹甚至长老们聊起你,总说你是圣人,”时琉有些感慨,“能这样轻易压抑自己的本能欲望,师兄确实不像凡人。” 晏秋白听得无奈:“你是不是被袁回骗了,我从未听他说过。” “那是因为一次掌门听到,厉言训斥过,说是不敬天道折你运数什么的,后来他们就不敢再提,改口称你作玄门第一公子了。” 晏秋白一梗,难得不自在似的。 时琉眼角又弯下些:“我知道师兄也听不得这个称呼,以后我就不提了。” “连你也打趣我?” 晏秋白无奈地转回来:“我不喜欢他们这样称呼,是因为我知道,我并不是他们口中称赞的和心中想象的那样的‘圣人’‘公子’。克己复礼非我心中所愿,身份所在,不得不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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