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薇低头,看到洛林的黑色军裤。 那里看不出做过截肢、接肢的手术。 “……你不是赫克托家的人,”这个时候,艾薇反倒冷静了,她说,“所以你和父母的关系很淡——你说我不曾真正爱过爸妈,实际上,你也一样。”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二十三分,”洛林提醒,“我不是你那不必承担责任的竹马,没有那么多空闲时间给你讲睡前故事,艾薇,你应该去好好睡一觉,为明天养足精力。” 他的行为举止完全看不出“吃过苦”的样子。 艾薇已经见识过黑暗区的两面,知道里面的孩子都是在混乱无序、阴暗潮湿的情况下长大。 好吧,洛林那些刻薄的话,的确挺阴暗潮湿的。 艾薇问:“可是结婚的时候,我记得赫克托家没有第二个孩子,那——” “艾薇,”洛林打断她,又重复一遍,“你该去睡觉了。” 艾薇读懂他的暗示,意识到他完全不想继续将话题进行下去。 洛林很抗拒提到过去。 ……所以他才会在郁墨提到时打断吗? 他真的是恰好出现在车旁边吗? 洛林显然不打算为她解答这些,他穿着作战用的军装,这套军服不是黑色,是一种接近于纯黑的特殊深蓝,上面没有任何花纹,纽扣和徽章部分都是冷感的银色金属。艾薇嗅到他身上微微的汗水味道,看来在荒废区的他不能再一天洗三次澡了。 意外的是,艾薇并不讨厌这种气息。 她仰起脸,发现洛林脸颊上有几道伤口,残破后的皮肤沁出血液。 他将受伤的半边脸侧过去,转到艾薇看不到的地方。 “上去吧,”洛林说,“祝你度过一个没有前男友的美好夜晚。” 艾薇说:“也祝你早日改掉这种说话方式,你恶毒的话语会让我无法继续同情你。” “同情?你以为这是一个好的词语?”洛林像听到什么笑话,他转身,以冷淡的视线看着她气息不稳的胸口,“收起你那自我感动的施舍。”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呈现出一种不属于活物的光泽。 此刻没有说出任何锋利恶毒的话,可此刻的他最不像人类,而是彻底的机械。 “只有弱小的人才需要同情,”洛林说,“艾薇。” 他大步离开,风吹得军装披风猎猎翻飞,像巨蟒吐出的信子。他只需要尊重。 艾薇站在空地处,直到洛林那高大沉静的身影彻底离开视线。 郁墨讲的睡前故事的确起到作用。 在安静大床房中熟睡的艾薇,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她第一次梦到真切的、和父母一起艰难跋涉的荒废区生活。 他们没有车子,只能跟随物资车;但不是每一辆物资车都能顺路,也不是每一个都愿意载难民离开。大部分时间,他们还是要依靠一双腿。 父母很乐观,妈妈会嫌弃爸爸出汗后的脚很臭,也会帮他挑开水泡、上草药;爸爸一边轻松调侃妈妈现在终于“瘦了”,一边又在夜里摸着她瘦到一把骨头的手腕流眼泪。 然后是酸雨。 忽然、恰好、不偏不倚降下的酸雨,二十年内只有一次,精准无误地降落在难民聚集区。 人们为了躲避酸雨争先恐后地往可以蔽身的地方藏,酸雨能轻而易举地腐蚀掉那些塑料、铁皮、织物……艾薇被父母死死地护在身下,废弃楼房摇摇欲坠,从中间折断、倾倒。 梦里的艾薇重重跌下去,落在一楼,酸雨自屋顶空隙落下,滴在她手臂上,顷刻间便腐蚀皮肤、肌肉组织——痛得她撕心裂肺地尖叫。 一个一瘸一拐的少年将她抱起,皱眉。 “别叫,”他满是汗水和灰尘的手捂住艾薇的口鼻,沉沉,“你的声音会把’它们’招来。” 艾薇抬头,看到一张苍白的脸,长长的、黑色的头发垂下,遮住他大半张脸,黑色尖晶石般的眼睛阴沉沉,鼻梁高挺,薄唇冷淡而克制。 少年单膝跪在地上,熟练处理她胳膊上的伤痕。在被腐蚀出的伤口上撒下大量的白色粉末,又扯下衬衫布条,包裹住伤口。 真实的疼痛和入骨的伤口让她忍不住痛,少年皱着眉,一边说“真麻烦”,一边放轻动作,干净利落地包扎好,打了个精致的蝴蝶结。 他单膝跪地,将她抱起,冷冷训斥:“不想死的话就安静些,喊痛有用的话,我现在早就喊成哑巴了。” 艾薇这才注意到,少年没有右脚。 自脚腕处完全被砍下,空空如也,取而代之的是一部分机械假肢;他步态那诡异的一瘸一拐,也来源于那被石头砸到损伤的机械假肢。 少年问她:“你父母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这样说着,他抱着艾薇,用那只不灵活的机械假肢撑着身体往前跑。 远处,有人叫他:“西里尔!来这边——” “知道了!”少年高声说,“再等我一会儿,赫克托!” 话音刚落,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惨痛叫声,酸雨再度降临,一滴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地上,落地即迅速腐蚀出深刻的坑痕,滋滋地冒着白烟。 大滴大滴酸雨落下,抱着她的少年敏锐地躲避,受制于身体残缺,仍旧有大滴酸雨落在他身上。 呲啦—— 艾薇嗅到腐蚀后皮肉特有的味道,剧痛难忍,少年一声不吭,漠然到好似无知无觉。 她低头,看到少年手背上一道被酸雨腐蚀的殷红伤口,皮肉被侵烂,露出森森白骨。 汩汩鲜血流出,像开到腐烂的玫瑰花。
第43章 暴怒 艾薇睁开眼睛。 她猛然坐起,剧烈的动作牵扯到耳朵,阵阵耳鸣,环顾四周,艾薇才察觉到,原来那剧烈的喘息声源于自己。 她做了一个元素杂糅的梦。 不,艾薇甚至不知道那究竟算不算得上“梦”。 真实的疼痛和细节让她疑心那是真正的经历。 但,按照洛林的说法,她是克隆人,是以死去的“艾薇”为母本复刻的女孩……那就不应该存在这部分记忆。 艾薇摸了摸自己脑袋,站在镜子前,拿着一个小镜子举起,通过两个镜子的配合完整地看到自己那块儿“胎记”。 爱丽丝没有这个,证明这“胎记”应该不属于原本的“艾薇”,或者说,是只有她才有的标记。 洛林疑心她的记忆遭到人为删改,现在这个“人”,他怀疑是郁墨;这种目前没有证据的揣测,艾薇在刚开始极为抗拒——但现在,她也承认洛林成功了。 她在今天第一次避开了郁墨的触碰,完全是下意识的,本能反应。 通讯器发出滴滴的尖锐声音,艾薇跳起来。 集合时间到了。 晨起锻炼的泰格在探险车内找到被反锁一夜的郁墨和松旭,松旭那头金灿灿的头发已经完全垮掉,他捂住头发,惨叫着冲出车门,躲躲闪闪地去洗澡梳头发,臭美小狗不想让艾薇看到自己这狼狈的模样;松旭心里清楚,艾薇爱那些帅气漂亮的事物,她现在交往过的男性,没有一个丑陋不堪的,虽性格迥异,但每一个都身材棒脸蛋好。 郁墨很镇定,丝毫不介意被人反锁这件事,被反锁的这段时间中,他甚至认真地将艾薇的探险车仔仔细细清扫一遍,包括那些艾薇没注意到的卫生死角,他手动清理了每一个缝隙残留的头发和灰尘,早餐前,还给她织了一个祈祷平安的小挂件,放在她的小水壶旁边。 吃早饭时,他就坐在艾薇的对面,微微蹙眉,心疼极了:“你昨晚睡得似乎不是很好。” “……还好,”艾薇不想多谈自己的梦,匆匆几口吃饭,扭头,问,“泰格的腿怎么了?” “别提了,”泰格叹气,用力地拍了一下被绷带和木板稳稳固定住的大腿,长吁短叹,懊恼极了,“没注意,一脚踩空。” “没事,没伤到骨头;队里暂时没有伤药了,我想想办法……”郁墨耐心嘱咐,“这两天注意别走楼梯,休息休息就好。” 荡荡带着兜帽,捧着白瓷碗吃米饭。他原本在艾薇旁边,但在郁墨到来后,他迅速地溜达到桌子最末端。 队长魏柠好奇,低声问:“你好像很害怕郁墨医生?” “……很不舒服,”荡荡闷声,迅速扒饭,“我嗅到了衰老和死亡的味道……”陈旧得像一个老人,违和地出现在郁墨身上。 副队聪聪嗅了嗅自己的袖子,垮起小脸:“……就算我昨天没洗衣服,你也不要讲得这么伤人嘛……” 探险队要在补给站多休息一日——负责运输物资的车队,原计划今日上午十点钟抵达;但路上遇到意外,被困在荒废的钢铁城中。 “刚好赫克托上将在这儿,”泰格有些畏惧、有些钦佩地看一眼,“……他们要去把物资车安全带回吧。” 艾薇通过余光看到了洛林。 他在和旁边的人交谈,微微皱着眉,似乎听到不好的消息;片刻后,辛蓝走下楼,俯身,在他耳侧说了什么。 阳光透过大落地窗投射到房间内,平整的灰色水泥地面沉静地吸收阳光的热量,进一步贮存在地板下,只等着夜间再释放温度。 队员晴空半回身,看看洛林,感慨:“真有型啊。” 双胞胎弟弟雨云调侃艾薇:“吃一顿饭不到二十分钟看他三十二次,看上他了吗,薇姐?” “怎么可能?”艾薇立刻反驳,她梗着脖子,“我不喜欢语言锐利的男性。” “嗯?”泰格意识到盲点,“你们认识?” 艾薇还没说话,捧着饭碗的荡荡先说话了。 他解释:“赫克托上将曾用一个名字为我们上培训课程,很严格,嗯,批评学生时候的确很锐利。” 泰格好奇:“多么锐利?” 艾薇不想暴露这段马上结束的婚姻。 她举例:“昨天听到他的批评、后天耳朵还会痛的那种锐利。” 荡荡夸:“艾薇你这句话说得真有洛林老师的风采。” 艾薇震惊:“你今天骂人好难听呀荡荡!” 话音未落,郁墨大笑出声,魏柠咳嗽几声。 冷冷烈烈的气息自身后悠悠传来,如在烈酒中浸泡的钢刃。步伐声从容不迫,艾薇一怔,转身,看到洛林。 他面无表情,脸上的擦伤已经完全结痂,目不斜视,好似没看到她,大步离开。 艾薇转过身,被忽然间凑近的荡荡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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