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盖张嘴想说些关怀的安慰话,却又不知能说什么,憋了半天,终于也不想说了。 熊熊火光倒映在肃霜眼睛里,反而泛出虚幻而冰冷的光泽,她轻声道:“盒盖盖,你听过那首凡人悲歌吗?世间仿若囚笼,人不知何处来,不知何处去,在红尘中苦苦煎熬,乍得欢喜,复又失去,孤零零地活着,最终孤零零地死去。” 盒盖没有声音,头顶却突然传来祝玄的声音:“孤零零地活着,孤零零地死去,都是这样,不必感慨。” 相似的话头,不同的对象,不同的声音,不同的说辞。 肃霜没有回头,声音更轻:“那是凡人的悲歌嘛,我只不过是一时有感而发,现在仔细想想,我身边有兔兔还有少司寇,每天不知道多开心。” 毫无诚意的暧昧话没引来什么反应,祝玄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所以为了你的仙兔,想把季疆踹进障火海?” 这次是真来兴师问罪?可听起来又不太像。 肃霜没有精力去揣摩他的心思,轻轻笑道:“兔兔是我的命,少司寇迟早也是我的命,要是看到谁欺负少司寇,我也会踹他的,不过少司寇那么厉害,轮不到我踹。” 敷衍的撩拨还是没引来任何反应,风把衣裳余烬卷起,卷得到处都是,祝玄望着那些灰,声音淡漠:“没必要烧它,没有意义。” 肃霜不禁回头看他,他面上有极深邃的沉郁凝结,虽只有一瞬间泄露,还是被她灵敏地捕捉到了。 好似突然在风雪中偶见同样孤身徘徊的影子,她下意识朝祝玄凑近。 说不出是欣慰还是疲惫,虚幻的和风丽日铺开在这块方寸之地,肃霜只觉障火带来的余波慢慢平息。 她偏头望向祝玄的眼睛,轻声说道:“我这是和凡人们学的,生死相隔,他们这样做更多是为了安慰自己吧?我也是在安慰自己。” 祝玄没有看她,他有些心不在焉:“侍者胆大且妄为,不像需要安慰的样子。” “谁说的?少司寇是不是对我误解太多了?”肃霜叹了口气,“我是个多愁善感又特别善良的书精,我现在就在想,我要是狐妖,一定伤心极了,要是有谁挂念我,还给我烧衣裳,至少宽慰些。” 越说越无趣了。 祝玄不耐地垂下睫毛,想不到他也有这种时候,被环狗的作为勾出了一点许久不曾有的异样情绪,望见书精神情萧索,独自烧着狐妖的衣裳,油然而生的疲倦让他朝她走来,却听了一耳朵令他生厌的无聊话。 真是虚浮又无聊,她是,他也是。 说不清道不明的厌烦与失望让手头空荡荡的,泛滥起细微麻痒,尖锐的杀意星星点点溢出来,祝玄转身要走,却听书精又低低开口,语气听起来竟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安慰她自己:“不过再怎么说,还是活着好,心灰意冷地活也比心灰意冷地死好。” 或许是残存的火光,也或许是午间的日光,似乎突然有一盏细小的灯在她眼里闪烁起来。那光芒异常微弱而渺小,然而幽幽一线,执着不灭。 “如果他活过来了,回想往事,可能很久都觉得了无生趣,但再以后呢?”肃霜轻轻拂去袖子上的余烬青灰,抬头望向他,“说不定哪天突然遇上什么好事,那时候他一定会想还好坚持下来了。” 刚刚还在障火海被烧得痛彻心扉的她,说这些似乎很傻,可被她深深藏在心底那一小块属于吉灯的部分始终不肯湮灭,对着满目疮痍说傻话,试图把心里的废墟收拾出能看的模样。 祝玄静静望着那盏灯,尖锐的杀意倏忽间烟消云散。 四周其实很噪杂,战将和秋官正满妖府搜捕妖族残余,时不时还有斗法声炸开,可疯犬却不说话站在这里,美丽的眼睛看着她。肃霜动作小小地往他身边凑,耳畔回旋火焰焚烧时发出细碎的响动,好像渐渐小下去的风雪声,深邃的疲倦一点点漫上来。 她声音也小小的:“少司寇你看啊,咱们认识得有、有一个月了,假如我们俩是凡人,那就是、哎呀,是凡人认识的时间也很短,但以后时间还很长,我们认识了,这不就是个新际遇?说不定……” 一语未了,她忽觉脑中晕眩,一头栽倒在地。 盒盖吓得偷偷摸摸拿脚踹她,都叫她别被障火烧了!出来后又极力闪躲环狗那一下抓捕,它那时听见仙丹的心跳声了,跟要炸开似的,肯定损耗不小。 但这么快就晕过去也太没用了!快醒醒!疯犬还在呢! 它正打算往仙丹鼻子上咬一口,忽听祝玄一笑:“晕过去了?” 盒盖浑身的兔毛都要炸开,不防一只手提溜耳朵把它拎起,祝玄蹲下来盯着肃霜看了一会儿,指尖将她腮边一点灰尘搓去。 “哦,这次是真晕了。”他点头。 真晕了他要干嘛? 盒盖像颗风铃似的被他丢在肃霜肚皮上,下一刻便觉他一把将她抱起,利落干脆地转身便走。 ---- 其实2000多字也不少…… 明天继续更新。
第23章 冬静一隅有偏安(一) 此次剿灭环狗可谓速战速决,神战司与刑狱司奇迹般没什么伤亡,倒霉的是被环狗抓住的仙祠侍者们,除去归柳,七个侍者只剩三个还活着,也都被折磨得就剩一口气。 晚霞漫天时,对环狗妖府的搜查清点终于告一段落,祝玄刚进山神府邸大门,便听见青鸾帝君热情洋溢的声音:“小女遭受无妄之灾,多亏诸位倾力相助,我实不知如何感谢。灾祸神力我已收集大半,待此事了结,请神战司与刑狱司诸位来我栖梧山一聚,诸位务必赏光。” 这位青鸾族的帝君向来如此,喜恶全在一念之间,现在他便因着感激之情泛滥,一手抓着仪光一手抓着季疆,死活不肯放开。 季疆一反常态地沉默,不但不搭理帝君,连池滢道谢也好像没听见一样,只低头看着自己断过的手指,好像上面开了花。祝玄更是不给面子,重重往墙上一靠,捏着束发的丝绳看,好像它也要开花。 仪光见状只能笑着打圆场,寒暄数句后便邀青鸾帝君一同回南天门,一行仙神终于腾云而去。 山神洞府恢复了寂静,季疆搓了一会儿手指,忽然想起什么,转头望向祝玄:“喂,你现在不怕障火了?亏你能搞出玄冥术破障火这种事,是把四情都剔了一遍?” 无论神妖人,皆有“喜怒哀痴”四情,障火侵扰的正是这四情。 祝玄当时被障火侵扰的是“怒”,反覆有陈年噩梦徘徊,持续下去难免神魂衰竭,选择剔除障火是孤注一掷之举。 所谓剔除障火,便是将被障火侵扰的四情投入众生幻海,等到合适时机再收回。此事说来简单,却没几个能做成,因为谁也不知什么是合适时机,而时机稍纵即逝。 “喜怒二情而已。”祝玄并不否认,“剔干净障火,玄冥术也成了。” 障火这东西,要说难对付确然是极难对付,但被侵扰的四情只要能涤清其中一情的障火,神魂便可恢复清净。若能彻底将所有障火剔除,便会得到这份机缘,某个神术能破解障火,一朝被蛇咬,反而再不怕毒。 季疆偏着头笑:“我说你怎么对月老和雍和元君那么客气,原来人家帮你进出众生幻海,你要是在里面胡来,他二位少不得狠狠吃一顿天道责罚……哎,雍和那么烦你,莫不是你确实胡来了?” 在众生幻海胡来,那是他季疆。 祝玄淡道:“你倒确实是胡来了两百年,恩怨册被动手脚都没发现。” 环狗能种那么大一片障火海,不可能毫无动静,百多年前就有下界巡逻神官在恩怨册里写了环狗捉凡人进妖府,不巧那时候祝玄在忙着剔除障火,季疆忙着假扮他,这才被钻了空子,书页被替换到已看过的页数里。 季疆“啧”了一声:“恩怨册被动手脚是我先怀疑的吧?我容易么我!天天目露凶光,没事还得啃桂花蜜金糖!我现在见到糖只想吐你知不知道?你赔我吃甜食的乐趣!” 祝玄充耳不闻,只抬手拆下沾染尘土的束发丝绳。 为着环狗抓仙祠侍者的事,他寻附近山神询问,结果个个一问三不知,他便晓得情况有异,比起天界,他们竟更惧怕下界的妖君,不杀了环狗吓吓他们,迟早出更大的乱子。 他重新束好干净的丝绳,又道:“环狗种障火海,竟能连恩怨册都改了,不晓得动到刑狱司头上的是哪位……也罢,此事缓着来,反正良蝉被杀一时没头绪,先回去。” 话音刚落,却听湖畔传来肃霜略带沙哑的鼻音:“山神,你怎么当的山神?你看我能当山神土地吗?” ……这位书精侍者总有这么多奇思妙想。 祝玄转头望去,便见肃霜脑后的辫子拆开了,长而软的青丝贴着纤细的后背灵活地摇晃着,跟在长胡子山神身边,亦步亦趋沿着湖畔倒着走。 老山神傲慢极了,朝她丢白眼:“死物成精不过是精怪而已,是天界仁慈,才想着给你们个正名,还想当山神。” 肃霜愕然:“你不也是精怪?你不是山成的精?” 谁跟她说山神是山成的精! 山神气得胡子乱飘,忽然望见两位尊贵的少司寇站在不远处,爱笑的那个微微皱着眉头,目光如刀的那个看着自己,两位都在用眼神提醒:告诉她。 山神立即柔声道:“你想做山神土地当然没问题,在天界当职满五百年后,向文华殿递交申请,过了考核便可。” 肃霜叹了口气:“要五百年这么久。” 山神一溜烟飘走:“小仙去泡茶,诸位上神稍候。” 肃霜猛然转身,果然见两个少司寇都在,她姿态轻盈地迎上去,笑得特别甜:“两位少司寇还没走?对了,听说是二位送我来的山神洞府,真是感激不尽,我……” 季疆突然打断她:“你怎么不来刑狱司?” 肃霜不由停了一下。 她料想过各种被兴师问罪的场景,可祝玄只提了一句便直接揭过,季疆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说起来,她对季疆的印象只有废话连篇,直到出了脚踏盒盖的事。她可以理解季疆没认出自己,可能他就是没心没肺,她甚至能理解季疆用盒盖当踏脚的,同样是掉进障火,仙兔掉总好过少司寇掉。 但眼前这个季疆让她不太理解了,他好像突然成了不可捉摸的雾气。 也罢,既然他装没发生过,何乐不为? 肃霜笑了笑:“我是个文雅的书精,不会打架。” 季疆非要看她失望似的,一本正经提醒她:“可是书精做不了山神,下界山神土地要回应凡人祈愿,都须得神力灌顶,书精承受不住。” 然而肃霜一点不失望:“那要去刑狱司,我更承受不住。” 季疆盯着她看了半日,她眼里再不见那冷若寒星般的凛然之意,他索性拨了拨缠在金蛇坠上的头发,转头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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