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力呼吸,像是要把外头的气都吸进胸臆,牙关却忍不住磕出轻响。她第一次觉察了自己的脆弱,在杀人时都没这样脆弱过。也许秦丹说得对,何必为他们受苦?万垂虹是万家人,大哥和他才是一家人啊——无论他做出什么事,两兄弟都无法切割开。 她狠狠咬了一记嘴唇,慢慢爬起身一字一句地说:“既是这样,也就罢了。”又朝何重绿说,“我根本不是万家人,你也休想再拿他们威胁我。你都听见了,万家人自己说的,我不过是个外人,他们过得再好再差,也没我一根毛的关系。”一面说着,眼泪却止不住向下流。 何重绿本来也看不上这些感情羁绊,反觉得有理,点头道:“这倒出人意料,是我失策。” 尚琼始终没有说话,只定定地看着万垂光。自下凡来,他第一次见她流泪。从前无论生气也好,难过也好,无论多么焦急或被打得多痛,她都没有哭过。这时候尽管没有哭出声,眼泪却淌了满脸,擦都擦不尽,沿着下巴滴在前襟。尚琼死命挣扎,想挣脱那绳索,可九缚金索不知什么材质制成,纹丝不动;他焦急万分,虽不知能做什么,却想到她身旁去。 秦丹看师姐哭了,也跟着流下泪来。垂光听见她的抽泣声,倒抹了泪,看起来和方才又没什么不同。她对何重绿说:“我也只能在这里,只求你别伤害我师弟师妹。你且让我小憩一刻,平复了就练。” 何重绿面无表情,却也没有反对。垂光闭了眼睛猛喘几口,一旦没有顾虑,反倒愿意想办法了。此前思前想后束手束脚,怎样都不如意;如今干脆先跑掉,谁也不管了。 她张开眼帘,看看秦丹,又望向尚琼。按时辰算,貔貅一直没有铜钱吃,很快也便要隐形了。尚琼这时满脑袋只想着她哭了,瞧见她看过来,和她对视的眼神中充满了可怜巴巴的味道。 垂光朝前走几步又坐定,开始运劲。听见何重绿走到身后,她对秦丹道:“待会我痛的难受,你同我说几句话,好让我不再想着痛的事。” 何重绿说:“你如此分心,当心走火入魔,当真成了废人。” 垂光道:“疼痛难忍照样分心。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何重绿便冷笑不语。这时他和秦丹都朝着万垂光的方向,她又刻意坐得靠前,两人都没有留意身后的事,因此谁也没有发觉尚琼倏忽不见了。 尚琼终于恢复自由身,方才全副心神都放在她身上,自然把每个字都听在耳朵里,连忙奔向她道:“你方才看我,是不是有什么吩咐?该说的话是不是要跟我说?” 垂光微微点头,此时一边忍痛运气一边道:“师妹,你记不记得我前几日在家里跟你说过的话?” 秦丹目不转睛地看着何重绿放在她头顶的手,这时思考道:“你说的哪一句?” 尚琼说:“你在问我?在家里屋内还是屋外?” 万垂光点点头,又说:“那时我把你捆在树上,你怪不怪我?” 她痛得汗珠已经打湿了衣领,秦丹忙道:“我不怪你,都是我意气用事,你别在意!” 尚琼听垂光将“树上”二字咬得响,想了想说:“树上只捆过秦丹,你说不要管她。” 垂光又说:“我还打了你,那时我真生气。我只怕你跑出去再去打旁人。” 尚琼听她这回说一个打字,奋力回顾,终于想起来说:“她喊叫时,你抓了她背心?”便用手指轻轻戳她的后背。“你说制住至阳穴能叫人不动弹,对不对?” 秦丹说:“是我不好,我都听你话,我不去打旁人。” 垂光便说:“好,我也希望你不打。” 尚琼接话道:“那就是我打?” 万垂光不再言语,可见他说得不错。尚琼前后一想,顿时明白了,喜道:“你是要我用你说的办法去打旁人,要我打何重绿,对不对?!”他又重新去摸垂光后背脊骨一线,指尖极慢极慢地移动,“哪里才是至阳穴的位置?” 待他的指尖碰到一处,万垂光又忍痛道:“你这样懂事,我很高兴。你记住,力气越大越好,别像我一样犹豫。” 她的声音已然抖得不成样,面色惨白,秦丹哭道:“师姐!你别说这样的话,你好好练功,我陪着你。”她听垂光要她不打人,又说力气越大越好,只觉她被何重绿折磨得神志不清,更加心酸,“你千万别被他逼疯了!” 何重绿冷笑道:“这时交代遗言,早了些罢。” 尚琼听她这话,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他感觉十分神奇,这里有四个人,可只有他听得懂万垂光是什么意思。旁人以为她疯了,殊不知自己竟能将这暗语一般的话字字明白。 他回头看看,石台上有座铜像,虽破旧却还高大,便想:力气越大越好,我在平地上去打他,自然不如跳下来力气更大。他想起那时在福顺里跌下墙头,因为吞了铜钱便显形了,当下便有了主意。 貔貅拿出两个铜钱衔在口中,便去爬那铜像。他想:你是什么神佛都好,护佑我一击成功,回来给你多上香火。 他爬将上去,蹲在铜像肩上居高临下,万垂光此时显然到了凶险之处,发间冒出白气再没言语,只能轻哼出声;何重绿盯着她,显然在凝神查探她的内息。 尚琼这时看着,更多了三分气:他说的三句话自己已践行了两句,一句不疼不痒只辣到了万垂虹,一句更是让垂光哭了,总之全然没有任何收获,可见他说的一点都不对!何况他又折磨垂光……他恨恨地看着何重绿的背影,只觉这人最最可恶。 他愤然朝下一跳,跃起时已吞下铜钱;只因内心更为愤懑,把力气用到十足十,开天辟地也不过如此了——他拿出下凡的劲头,朝着瞄准的位置,一脚狠狠踹向何重绿背后的穴道:不但至阳穴,要他上下其余几处穴位也都受些照顾。 何重绿此刻委实都在关注垂光,感觉身后异动时早已来不及,赫然睁大眼睛,僵直倒地。 垂光头顶压力一去,也已支持不住,向前扑倒。秦丹虽受了惊吓,忙去看她,又朝尚琼道:“你怎么跳出来的?!”又忙着看何重绿,“他死了吗?” “快!用那条九缚金索把他捆牢!”垂光强撑着起身,又朝何重绿几处大穴补了几记,“死不了,几个时辰别动就够了。” 三人将他紧紧缚在最粗的柱上,这才出了祠堂。垂光对貔貅和秦丹说:“家中不宜久留,咱们早些动身上路。” ---- 貔貅:给我假教材的坏蛋都去吃泥巴! (╬ ̄皿 ̄)○
第22章 回得家中,垂光便飞速收拾行囊。原本就打算安顿了家事就走,如今已没心思在家里多待。她对秦丹说:“我有事出门,你跟我一段路,就回青阳岭去。” 秦丹自从出来祠堂便乖得不能再乖,何重绿的事也不敢多问;这时难以违抗,欲言又止好几次,终于说:“你办完事回山的对不对?还会跟我一起练武的罢?你现在比从前厉害了,但我说不定明年就超过你的。” 垂光答应了她,便拣个空闲去向大哥说明。万垂阳听说妹子要离家,说了一车叮嘱的话,又劝道:“我听金桂说了,你把玉镯还给了金晖。这件事从长计议的好,等你回来心里就踏踏实实的了,那时再议,不急在一时——人家诚心待你,咱们总不能不识好歹。” 垂光想了想说:“好是什么,歹是什么,别人说了不算的。大哥和桂姐姐觉得这样好,就在这里好好过,我不一样。”她面对着万垂阳,又不像面对赵金晖,原本有些心底的话可以向他说,可现在又不能了。她说:“大哥,外头还有许多人,枪头挣命,刀尖舔血,江湖有你看不见读不懂的迷人之处——我觉得那样好。” 万垂阳还想再劝,赵金桂刚好在旁,却把他一拉:“垂阳哥,你们祖祖辈辈都没出过福顺里,如果不是垂光,咱们现在也不会搬到这里来住。你说她的本事是比咱们强还是弱呢?她有她喜欢做的事,自然和在福顺里的时候不能一样了。” “嗯,嗯……”万垂阳搓着手,垂首半晌连连点头,“我妹子长大了。” 他抬起头来,像是终于接受了,犹豫再三只说了一句:“受了什么委屈,你就回家来。” 万垂光看着他的眼神,喉头忽然哽住。她叫了他十九年的大哥,在无父无母的艰辛时刻,是他把自己带大,他是她的亲人,又不是她的亲人。自打她知道自己是抱来的,见到万垂阳就总觉得难受,这时候更是说不出话。 貔貅尚未显形,跟在一旁听了他的话,思索道:“一有事就往回跑,你不等送完信,累也累死了。” 万垂光的伤感之情顿时云消雾散,就这样完成了告别。貔貅看她不去见赵秃子,莫名畅快,又追问道:“秦丹说赵秃子是如意郎君,你当真放弃了?他不是很有钱么?” 垂光带着一点困惑,不以为意地说:“他有钱又怎么样?我还有貔貅呢。” 尚琼被这个答复惊呆了,随后大喜,连连称是:“对,对!你说得很有道理!” 垂光笑道:“你记不记得吃乔迁酒那天,王掌柜要大家喝酒的事?放在从前,我大概也是怕的,会被他唬住,不想喝也要喝。可我已经面临过更危险的事,和那些生死时刻相比,只觉得酒席上那些小伎俩不值一哂,更不觉得有什么好怕。我和金晖本是不同的人,过不同的日子,不必非要凑在一起。” 尚琼说:“你送完信也不回家,会回青阳岭,对么?你以后不会常回来了。” 垂光点点头:“离开不是坏事。离了谁,也要长得好。” 三人很快上路,到了岔道,垂光吃饭时便拎着秦丹的耳朵说:“说好了咱们在此分开,你回去乖乖跟师父认错,不要等着山上当真派人来捉你。” 秦丹不情不愿地应着,却听有人嚷道:“这酒酸的,菜也切得不一样粗细,再去换来。”回身一看,一个娇艳少女正朝店里小二发火。她身着淡紫轻衫,满头珠翠明眸皓齿,只是一脸怒色。 秦丹笑嘻嘻地低声说:“吵起来了!咱们看会儿热闹罢。” “别拖拉。”万垂光说,“吃完你先走。” 这时那紫衫少女索性不吃,大步离去。秦丹又噘起嘴,一顿饭吃得慢慢腾腾,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待垂光结了饭钱出得店门,只听有人骂道:“你眼睛瞎了?这样的东西也卖给我?”声音耳熟,望去正是方才店中骂小二的少女,这时正在卖桃子的小贩跟前。 那小贩说:“小姑奶奶,你要一百个,个个都要无伤无疤,七分红三分白,我去哪里找给你?这’春蜜’本是稀罕物,有这些已是难得了,说不卖你又不同意!” 那少女不管不顾道:“我就要这‘春蜜’,你就要给我找来,否则我砸你的摊子。”说罢抬手一掀,果然把一笸箩果子掀翻。小贩叫苦不迭,赶忙满地下去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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