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光听到此处,便懂了这经文的由来:“你按照佛手的位置改动了文句,才有了那本假经。” 妙生说:“遇见这五座佛像,也是注定的因缘。我那时候想,如果遍寻不见这本拳经,说不定有人便会将我与这件事连在一起;我不知这书最终落入谁手,却总归不想就这样便宜了他,因此每卷都调换了一处经文,隐去最重要的总纲,将改过的拳经重新抄录,又偷偷放了回去。”她目光深邃,嘴角却带着些讥讽一般,“新的《乔木拳经》就此流入江湖。一路磨损得也有些发旧,后来又经过无数人的手,那部假书始终未被识破,你说可笑不可笑?” 垂光万万想不到,四大拳门当做宝贝的东西,竟是被这位前辈动过手脚的赝品。她看着墙上的文字说:“当初改动是为了防止有人来抢夺,你去送信物的时候,就是有意隐瞒真相,没有告诉四位祖师。” “什么祖师?不过是失败的弟子。”妙生冷冷地说,“进庄抢夺的人,自然不配拿到真正的拳经;那几个弟子死了师父便守不住乔木庄,又有什么资格拿到?” 垂光听得发愣,半晌艰难挤出一句来:“你对他们心怀不满,因此存心就让他们练不成真正的功夫……” 妙生不以为然道:“资质高些的,或许练着也能发现不对劲;就算没发现,我不是把五印藏在信物中了么?你能找出其中奥秘,为什么他们就不能?” 垂光脑海中浮现自己同这些信物打交道的情形,一时也无法解释。 妙生却接着说:“有人的地方就免不了争斗。尽管源出同门,哪怕练的功夫出自同一本书,你们那四个祖师也绝不会坐在一处互通有无、研习武艺,而是各自抱着自己那一部分,不肯叫旁人学了一点去——只要他们肯齐心协力,发现信物当中的这点小花样并不难,可他们将得到的功夫视为立足之本,对其他三门充满戒备,又哪里肯彼此商量呢。”她也望着墙上的经文,口中问道,“这是我那时候的想法。如今几十年过去,你说我这话对是不对?” 垂光哑口无言。不是妙生不告诉他们,她将这件事当做一个赌局,四位掌门却没一个能来证明她错了。 ——也许她说得对,如果能齐心协力,想来当初乔木庄也不会就这样败落了。 妙生见她凝思不语,又说:“或许并非四个人都是如此,或许会有那么一个人想要交流,但他至多只能再找到一个支持者而已;到了三个,四个,必定乱成一团。他们不会信任对方,而是不停地来回拉锯,试图吞并,这才是他们争斗的目的。方思泳那时正是向其他帮派耍手段,才得罪了魔教,引来杀身之祸;乔木庄便毁在这一点。如果几个弟子还是如此,凭什么就该轻而易举拿到原本的拳经呢?假设当真拿到,又当真成得了当世豪侠么?” 听着她枯哑的询问,垂光不禁说道:“任清浊有四家合一的心,可也走的是同样的路。四大拳门从未真正成为一家,所以这本拳经就一直等候在这里。” 寂寞多年,重见天日。《乔木拳经》真正的姿态,在剥开外墙的一刻才被拳门中人瞧见。 她一边默读那拳经,一边又忍不住惊讶道:“有了总纲便大为不同,原本分散的四门功夫,竟然能够这般融为一体……不知是谁创立这武艺,这份能耐真是惊人。” “看来你竟对这四卷都不陌生,也是绝无仅有的机缘了。”妙生指着经文道,“改换过后的拳经,比原本差之远矣。四门都是上乘功夫,一旦经由总纲口诀指引,五卷合一,更加精妙绝伦——即是乔木庄几代人苦练的绝学‘速朽功’。” “速朽功……”垂光从她口中听见这个字眼,简直如被雷击,“《乔木拳经》才是速朽功?” 妙生仿佛早已预料到她的惊诧,此时莞尔道:“生死枯荣,接连不断;一段方了,一段再起。打打杀杀不过是过眼云烟,是与不是,朽与不朽,又有什么不同?” 檀香悠悠,垂光浑身发麻。此前她隐约有些预感,认为速朽功绝不止两门合练那样简单;果然何重绿想得少了,要练成岂止要懂丧败拳和大灵虚掌?要对四家功夫烂熟于胸,才是真正的速朽功。 她这时将五卷经文一一细读,猛然醒悟:对照自己从前背熟的经文,妙生并没有对原本额外增删,只是将五只佛手对应的句子替换了位置。她跌足叹道:“难怪你说是‘调换’!丧败拳这一段被换进了大灵虚掌,而大灵虚掌原本的词句放在散花十五式,散花十五式的两句在摧枯手……摧枯手这一处的原文便在总纲里,在假书中一并隐去了!”看得有趣,又比划着说,“原来丧败拳心法中换进来了总纲的句子,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要糊涂了。” 说了一刻,她的面色渐渐沉了下来,此前积累的不安开始显现,一股凉气沿着后背升起,迅速转向妙生:“每一卷的心法都有误……内功不是儿戏,你故意叫四位祖师练错,累积的伤害必然很大。而我等后学之人跟着练的也都是错误的内功。” 妙生丝毫没有否认:“说错也不多,你都看过了,不过每卷一两句,出来的结果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一两回不怎样,一两年,十几年,又会如何?”她面色宁定如水,在大殿半明半暗的光线里透着一分诡异,“武功都是人创立出来的,如果具备掌门的资质,说不定能将缺陷改进成优势;如果不能,放下不练就是了:接受自己的无能,也不是件坏事。” 垂光像是不认识一样看着她:“可是如果有人一门心思苦练,那不是极有可能受伤?四位开山祖师都不算长寿,或许就因为这样……”她忽然想到另外一件事,击掌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任清浊!任清浊如此执着要抢金玉玲珑,要做四大拳门之主,并非全然因为身份地位,而是他的内功出了岔子!” 她激动起来,一面飞速盘算一面走来走去,小声嘀咕:“我练功觉得身上发痛,何重绿也会痛,可我们都练得少;任清浊练得久,功力如此浑厚,说不定正因深受内伤之苦,又隐约觉察与其余三家的功夫有关,才要一举两得,既做掌门,又得内功心法——所以他才会不断试探我的内功。” 他早已拿下灵虚楼,一定已经试过大灵虚掌,必然是没有用的,因此要把其他两门都归于掌中,好解救他的内功修为。如此看来…… 她停住脚朝妙生说:“正如你所言,要么练不成,要么有改动。越弱的门派反倒越安全,而芙蓉洞主碧湖仙子功力虽高,练的却是从前灵芝寨嘉鱼前辈改过的散花十五式,从而避开了这个陷阱。” “江湖能人辈出,超越乔木庄的高手不知凡几。”妙生自然知道嘉鱼,此刻便答,“《乔木拳经》固然是速朽功的秘籍,然而四门只精其一,也足以威震一方。方思泳当年并没有将速朽功练到大成之境,依然能凭借摧枯手、丧败拳名扬天下。四大拳门若能得到原本的经文,练成自家一门武学,也都比如今强得多。只可惜始终囿于争斗,反倒无人得见拳经原貌,即便练出内伤,不也是咎由自取?” 垂光默然。任清浊兴许具备足够的资质,却没有这个际遇。如果他这份心思用对了路子,说不准修为境界早已超过方思泳了。 她沉着脸神情郁郁,妙生忽然说:“这些掌门斗来斗去,无趣得很,男人总是靠不住的。”说着轻轻一跃,到了门前,“你看那位小施主,见机不妙,不也早已丢下你逃命去了?” 妙生进来时关住了门,此时却开着一道缝。尚琼趁她们两人说话不留意时溜了出去,垂光这才发觉。听闻她说出“逃命”二字,顿生警惕。 只见妙生将殿门紧闭,转瞬间又回到她面前,身法极漂亮。 垂光见过她的功夫,此刻只觉她神色淡然却气势迫人,禁不住问:“你……你说了这样多,如今是要杀我灭口了?” 妙生将袍袖轻轻朝上抖动,露出粗糙的双手:“往事历历如在眼前,如今我也老了,终于能有一个人发现这件事,也不枉我当初奔波一场。可你最好也别从这里活着出去。” 垂光被她透出的杀意激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面暗中提气,一面说:“师父是出家人,竟要在佛菩萨眼皮底下造杀孽么?” 妙生半垂眼帘,语带慈悲:“你看过拳经,知晓了前因后果,我若放你走了,只你一人便能令四大拳门不得安宁,从而祸及五印庵。如今壁画毁去已是五印庵的损失,我更不能坐视此地多年基业在江湖纷争中毁于一旦。何为杀孽?不过仍是因果。降伏也要雷霆手段,业报由我一人承担。” 垂光见她不为所动,正要先下手为强,却听见有人扑腾扑腾跑来,砰地撞开了门。 尚琼一头扎进来说:“妙生师父,你动手之前要不要先看看这个?” 垂光自忖不是妙生对手,见他又出新招,忙跟着说:“我觉得他说得对。” 尚琼举着一个银匣子,颜色黯淡,花纹也看不清。 垂光知道他拿来的必是宝物,却看不出门道,说:“这比金子值钱么?” 尚琼笑道:“匣子普通,里头的物件不一般。妙生师父说,佛陀弟子曾来此地传经,留下许多奇闻。我在外寻觅,偶然发现这件东西。”他向妙生说,“你讲得不错,他们不但留下传奇,还留下了这个,埋得很深。我把这个给你,刚好换你留下垂光练这功夫,咱们谁也不亏。” 妙生从他进门就脸色大变,眼睛仿佛被那匣子吸住,一眨不眨。垂光却听得云山雾罩,问道:“这是什么?你如何笃定她肯答应?” “没有不答应的理。”尚琼擎起银匣说,“此物佛门一向称做……佛骨舍利。”
第60章 垂光对此一知半解,妙生却懂得,走到尚琼面前轻抚那只银匣,低语道:“佛陀寂灭之后遗留舍利,近身弟子便将其分送四海,堪称佛门至宝。然而年代久远,国土辽阔,并非每一件都有下落,因此我等一向只闻其事,不见其物。谁知有生之年竟当真能见到此宝现于世间。” 垂光听了,暗想如果没有貔貅在此,或许还要再等许多年。这物件如此珍贵,难怪尚琼这样笃定,看来换自己一命不在话下。 尚琼话说得满,却还是担心妙生突然发难,不确定地问道:“如何?师父肯换么?究竟是不是真正的舍利,尽可拿去验明;只要你肯答应让垂光好好练这速朽功,我就把这件至宝留在五印庵。” 妙生言语仍淡然,只有微微涨红的脸颊透出些许激动:“贫尼何德何能……”两手却不离那银匣,看得出强忍着才没有立即打开。 她流露出复杂神色,垂光看得明白:妙生必然想到方才还起了杀心,面对这件舍利函,心情尤其激荡难平。她想了想,对妙生说:“如今这个局面,同样是因为《乔木拳经》。有人醉心于门派之间的争端,有人偏安一隅没有变化,有人得以一窥真相甚至习练失传已久的速朽功,譬如我;而师父却得到了这件宝物,是你的功德……所以练武或许还是有好处,端看各自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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