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茶起身相迎,请进门来,果见碧湖款款而至,对垂光说:“芙蓉洞先领贵派盛情,练功有不通之处,还要你不吝赐教才好。” 垂光连忙摆手:“使不得!这可折煞我了,洞主才是前辈,咱们一同钻研。” 众人哄笑起来,许不饿也说道:“灵虚楼也多谢青阳派,碰巧四家掌门都在,这件事便好商量了。” 碧湖冷然道:“乔木庄多年前风流云散,泰半毁于人心不齐。如今这门功夫再现世间,想必倒有不少可商量之处。” 任清浊忽然向垂光拱手道谢,面现愧色:“阁下能有如此远见,我不及也。既如此,便践行二十年之约……” “二十年长了些罢?”何重绿原本在一旁静听,见他说话便揶揄道,“以任老儿的功力,研习拳经……唔,或许还能再活不止二三十年。这样一瞧,守个二十年也不算长。” 任清浊面色不变,犹如不闻。易归潮连忙解围:“四大拳门得此神功,必能日渐兴盛,可喜可贺。” 任清浊就坡下驴,当即接上:“教导提携拳门弟子,忘忧门责无旁贷。四家之中,敝派略有些积蓄,愿意每年拨出款项,资助各家子弟专心练武。” 许不饿瞟见青阳派破旧小楼的影子,哪有不懂的道理,连忙跟着说:“灵虚楼也应当出一份力。” 众人见两家掌门气势汹汹地来又争着破财出钱,都怀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尤其青阳派子弟,向来穷惯了,听见旁人竟要掏钱来养自己,难免觉得幸福来得太过突然。 这时一个人猛地笑道:“不必了。青阳派也用不着。” 尚琼踱着方步走到场中,对任清浊和许不饿彬彬有礼一欠身:“旁的没有,钱财管够。别说养几个拳门弟子,当心我一个不留神把你忘忧川买下来。” 见他大话说得硬气,青阳派弟子当中有人笑问:“你从哪里发财回来了?” 垂光憋不住笑道:“你问他可问对了人。” 尚琼朝易归潮望去,易庄主何等识相,早已遣人抬上众多木箱,一字排开在当地:“我已把尚兄弟此前托付的金叶子和票据全部换成现银,都在这里。” 此举虽然俗气却大为明智,一排排白花花的现银如此惊心动魄,众人看得目不转睛。 齐丹叹道:“我的天爷,原来你这么有钱?” 尚琼风度翩翩表示小事一桩:“和师门神功相比,钱财不值一提。” 垂光亲眼见了才意识到两人一路竟然攒下了这么多钱,不禁对貔貅大为佩服。尚琼小声说:“随你怎么用。不许输给他们!” 垂光看了看春茶,见她微笑点头,便对任清浊和许不饿说:“两位掌门的好意,我们掌门心领了。青阳岭不但养得起自家弟子,若另外三家有一时不便,也可伸出援手。” 这句一出,貔貅招来的万贯家财注定就此散尽。垂光看看尚琼,两人感慨之余觉得莫名爽快,相视一笑。 众人见她这样一说,便也不好坚持。正要再客气两句,忽闻青阳派数人大叫:“师父!” 原来九方绝朝后一仰,倒在楚钧华怀中。 垂光大为惊骇,连忙狂奔到他身边,只见九方绝眼帘紧阖,顿时吓得魂飞天外。 楚钧华大哭道:“徒儿没用,都怪徒儿没用!” 齐丹哭道:“师父,你放心啊,我有娘了!我娘武功不错,温柔漂亮,是世上最好的娘。师父你放心啊……” 众弟子听得涕泪滂沱,垂光什么也说不出,只会呜呜地跟着说:“师父!师父……” 尚琼根本挤不进人群,正要发急,只听九方绝啧了一声:“师父还没死呐……” 这悠悠一声几能穿魂,几个人同时收泪。 九方绝朝垂光哼道:“没把你那两根金条用了,我怎么放得下这个世间……” 垂光带着鼻音说:“那我再给你点钱罢,你再牵挂一百年。” “够啦够啦,”九方绝想着弟子给的横财,一脸幸福,“师父终于舍得花出去了。” 任清浊在后头问道:“九方兄伤势如何?我等可为你运功疗伤。” “多谢美意,不必了。”九方绝阻拦着围在身旁对他横眉立目的众多弟子,缓声道,“这伤不怪任掌门。师父骗了你们许多年,说自己是武学奇才,你们这帮子傻蛋,也都信了……其实不止任掌门,我也练出内伤来啦。” 众人又吓一跳,楚钧华顿悟道:“因为有伤,方才比武才失手了么?” 九方绝笑道:“总有掩盖不住的一天。我从前觉着内功总练不顺,便以为是太难,总想找个法子解决,可越琢磨越难,便忍不住同自个儿较劲。方才听任掌门也是这样说,可见练武不外如是,时间一长,难免就积重难返。”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垂光后悔得无以复加,这一刻恨死了自己,不知道整天乐呵呵的师父忍了多久,“都怪我!都怪我没早点告诉你速朽功的事!我这就告诉你练法,还可以补的!” “你不要慌。”九方绝拉住她说,“师父早就知道没法子的。” 垂光不敢乱动,口中仍道:“有的!妙生师父说过可以补的!” 九方绝牢牢抓着爱徒说:“那时候我要你去送信物,就是因为知道为时已晚。师父沉疴难愈,这掌门不换不行,才赌上这一把,干脆把你逼出个模样来。垂光争气得很,师父做不到的,你都做到了。”他拍拍垂光爆出青筋的手背,“师父自称武学奇才,毕生却只能做到不叫你们经脉受损,无法教导出真正的高手,实在惭愧得很。如今有了拳经,师父再高兴不过了,你也高兴一点罢?” 垂光双泪长流,看着他的白发恍然大悟。九方绝早已发现内功心法的问题,始终想要解决却并未成功,以致未老先衰,须发皆白。他以为是他的不足,便尽力保护着他的弟子,因此青阳派功夫不高,却没有一个人当真因为练内功而受伤。 除了师父。 《乔木拳经》能帮助四大拳门所有人,却偏偏帮不了自己的师父,这让她惶恐又无助。 九方绝看她哭了,又劝道:“人生天地间,谁不是速朽呢?你都练功了,怎么还不看开些?师父早晚是要死的,活到这个年纪,已经比等闲老头儿多享了许多福……” 齐丹抹着泪去捂他的嘴:“那你现在不死,就别吓唬我们。” “好好好……”九方绝模糊地答应着,被人扶了起来。他用虚弱的手摸了摸垂光的头,低声叹道:“我原本想让你做掌门,没想到得到了比那更好的结果。都是天意,天意啊。” “不全是天意罢。”垂光说,“师父从前的话也要改一改了。” “什么话?”九方绝想了想,“‘聚散得失不由我,爱恨生死终成空’?玩笑话你怎么也记得,师父可真丢人。” 垂光说:“正是这句,我看倒能改作‘聚散得失能由我,爱恨生死未必空’。一件事再难,如果想做,或许当真有能够做到的时候。” 九方绝像是愣了一刻,又笑道:“人还多着,你去帮帮师姐。” 尚琼便接过手,和楚钧华等人扶他回去服药休息。垂光又对几位掌门说:“拳经我都记得,稍后便誊录出四册,为四位掌门一一奉上。” 春茶虽不说话,却能灵活指挥众人分头行动,很快三大拳门便各自有一两人留宿等着取书,其余人先行散去。碧湖和易归潮叫带来的人帮忙送客,青阳派狭小的地盘一时熙熙攘攘,挤得快要爆炸。 垂光瞧见何重绿还没走远,便追上去,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抓耳挠腮时何重绿反倒说:“你说的话都做到了,是个守信之人,咱们两不相欠。” 垂光听了,暗自松一口气,发现他在这件事上果然十分在意,便说:“你那时候说,遇见白鹿烟,害你身败名裂,一无所有……我想你说得不对。即便全天下都抛弃你,你还有武艺傍身,有你的剑。你在痛苦的时候,孤单的时候,甚至发病失去神智的时候,都在练武。你并非一无所有。对你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何重绿久久不语,半晌问道:“你学武是为了什么?取代任清浊?” “不,他也不过局限在四大拳门之内,我要去更多地方见更多的人,像你说的那样去争天下第一。”垂光说,“学武是为了什么,我还没有想清楚。可我知道,无论离开谁,无论失去什么,都不能不练武。” “你同样要知道,将来会有更多人想杀你,更多人想利用你。”何重绿说,“什么前辈后辈,到时候可都是不分的。通向天下第一的路不止遍布荆棘,还有风霜刀剑。” 垂光说:“路越是难走,就意味着我能做到的事更多,也有更多人需要我。” 何重绿说:“人世多变,今天需要你,明天也能踩着你的尸体走掉。” “我只用一句话便能答你:”垂光说,“我也会变。” 何重绿伸手一挥,一柄长剑早已出鞘,无声便朝她削来。垂光丝毫不退,同样伸手将他剑锋夹在两指之间。 两人对峙,何重绿意味深长地一笑:“你若死在半道,我也能省不少事。” “你想得美,我必将好好活着;终有一天,咱们比武场再会。到那个时候,”垂光将他长剑松开,眼睛放出光芒来,“江湖以我为峰。”
第63章 垂光回了楼内,当下便誊录《乔木拳经》。忙了几天,春茶着人将三位掌门一一送走,皆大欢喜。 尚琼一边拾掇着文房四宝,回想着这一场大获全胜的经历,越想越是满足。两人说笑几句,尚琼说:“我算明白了,人世间最难开口说的字眼就是‘仗义疏财’。首先得攒足了钱,其次还要有掏出来的勇气,第三,事后是一定不能心疼的。” 垂光立即说:“千金散尽还复来,不就是说你?如果没有你这招财的本事,我就算有财自然也不敢随便疏了。” 尚琼受用了这一记马屁,浑身舒坦犹如刚吃下三斤铜钱。暗喜半天,又说:“我从前以为钱就是最好最厉害的,来了人间才知道,许多事不是有钱就能办得到。” 垂光垂下眼帘:“是呀。如果能把师父治好就好了。” 两人三下五除二干完了活,跑去看九方绝。 九方绝已然恢复了神采,正在找衣裳打包袱。 垂光好奇道:“师父这是做什么?” “云游四海!”九方绝兴致勃勃,“预备好了就上路。” 垂光和尚琼呆在当地,没想到他这就要打算出门。尚琼说:“九方师父,你果真大好了吗?” 垂光说:“我给你也写了一份拳经,你练会了速朽功再走。” 九方绝笑道:“师父如今总算卸下了担子,等不及想出去逛逛。春茶也好,你也好,都是有出息的,个个大有可为。看着你们,就知道师父这些年的坚持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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