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骜不是傻子,自然明白吕不韦的心思,既然都是为了大秦,他也没有说破。 手掌蜷缩又松开,松开又蜷缩,嬴政许久没有开口表述政见。 最后,待政事讨论的差不多了,王室宗正走出队列,正式提起加冠礼之事。 “依照祖制,历代君王的加冠仪式需在雍城宗庙举行,距离君王生辰还有一个月零一天,老夫认为是时候准备冠礼仪式了… … ” 听到老宗正这话,嬴政呼吸停滞须臾,长舒一口气,紧蹙的眉心终于舒展。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等这一刻,每次宗正想要提起冠礼事宜,都会被吕不韦有意岔开。 太后简兮脸色却是一变,她悄悄与吕不韦对望一眼,抬手在手臂上用力拧了两把,酸痛直冲双眼。 用力挤出一滴泪,她以袖半遮面,“冠礼之事,恐怕要推后了。” 嬴政愕然回头,不敢置信看着她,他满怀期待以为母亲回咸阳是要商议冠礼大典,没想到竟是想要阻止。 简兮没敢与儿子对视,而是红着眼眶对老宗正道:“本宫这不是蓄意为之,也知道冠礼仪式对于一国君主有多重要… … ” 掩面啜泣几声,她才继续:“本宫这次回来本就是为了政儿的冠礼,可… … 可… … 三日前的晚上,本宫梦见先王,先王托梦说… … 说此时不是加冠亲政的时机,还需再等上两年。” “两年?” 嬴政霍然起身,面容严峻凝视着掩面落泪的母亲,那混浊双目让他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 简兮缓缓抬头,泛红双眼让她眼角细纹更加醒目。 嬴政不相信托梦的说辞,加冠礼延后两年,受益的唯有吕不韦,母亲此番言论绝对与他有关。他转身冷眼俯视那个儒雅淡笑的中年男人,身上玄衣衬得他脸色更加阴沉。 吕不韦坦然接受君王冰冷视线,并不开口掺和此事。 老宗正最是信奉那些,犹疑片晌,才询问:“先王托梦如何说的?” 简兮假装回想片刻,才把先前准备好的话说出来:“先王说,大王二十二岁之前会有一场劫难,只要不举行加冠仪式,便可化解。” 这个世上,母亲对孩子都是无私的。老宗正没有过多怀疑,神色严肃对着上首君王辑了一礼:“先王托梦乃是在护佑大王,是以,老夫认为,理应遵照先王警示。” 这番话让年轻君王如遭雷击,直愣愣杵在王位上,久久没有反应。他期盼了整整七年的成人礼,到头来还是阻碍重重,就连曾经相依为命的母亲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这个世上到底还有什么是可以值得信任的,每个人看似都很尊重一国君主,可又都以各种子虚乌有的理由阻止他拿回本属于王的权利。 在这个燥热的秋日里,嬴政身体冰冷,犹如置身在雪虐风饕的冬季。 简兮掩下心底愧疚,握住儿子僵硬手腕,拉他坐下,脸上是久违的慈爱微笑。 “政儿,这都是为了你好,母后宁可错信,也不可不顾你的安危。” 嬴政唇角噙着嘲讽笑意,眼神复杂望着母亲,这一刻,对面人让他感到无比陌生。久居雍城的这几年,他不知道母亲经历了什么,为何会用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梦境诓骗所有人。无声长出一口气,他一根根掰开腕上手指,起身离开。 简兮佯装出的平静面容终于显露慌张,她顾不得去看下面众臣反应,匆匆跟了上去。 旁观的魂魄见此情形,化作一缕看不见的烟雾飘出大殿,直直向着琉璃所居偏殿而去。 今日樊尔去教授成蟜剑术,不在章台宫。 琉璃抱着一卷农书倚靠在案几旁,正研究的入神。 其实,鲛族也有人族的农书,是千年前鲛皇琉年来陆地历练时,那位弟子赠予他的。后来历练还未结束,那人就崩逝了,琉年便把那些农书留作纪念带回了无边城。 不过鲛人生活在深海,无需农耕,是以那些书籍一直存放在海渊阁。琉璃曾无意中翻看过,当时她没有在意,只是奇怪鲛族不种地,为何会有农书。直到最近看到樊尔寻回的这几篇农家典籍,她才知道海渊阁那几卷竟是人族古籍。 历朝历代,有不少统治者认为,要想使家国强盛,百姓安乐,发展农耕是必不可少的。十五年来,琉璃也算了解的差不多了,人族一日两餐,多食五谷,诸国因常年战乱,粮草十分重要,再加上不控制人口出生率,所以粮食是十分重要的东西。 当初嬴政明知韩国遣人来献计修水渠,实为居心不良,可他仍然坚定采纳。因为他知道水渠对农耕有多重要,农耕对一个国家又有多重要。 这些年,琉璃研读了不少诸子著作,不得不说,人族生命虽然短暂,但智慧无可比拟。 刚展开新的一章节,余光里便出现了一缕慌里慌张的魂魄。 “不好了不好了… … ” 武庚身影飘忽,速度极快,言语间,已然行至大殿内。 琉璃不解看他,用眼神质问发生了何事。 “方才议政殿上… … ” 武庚左一句右一句,大致把议政殿发生的事情叙述一遍。 “你说甚?”琉璃猛然起身:“她竟然以托梦的说辞让宗正延后了君王冠礼?” “对,君王愤然离殿,太后也跟了出去,我估摸着母子俩可能会有争吵,故而前来寻你… … ” 琉璃不等武庚说完,套上布履便闪身出了寝殿。 空旷甬道上,母子俩一前一后走着。 嬴政脚步很快,简兮跟的有些吃力,在拐角处她一个不慎差点绊倒。 听到身后“哎呦”声,前方年轻君王终于止住步子。 简兮快步上前,仰头看着挺拔如松的儿子,嘴唇嗫嚅几次,唇齿间溢出一声叹息:“政儿,只是短短两年而已… … ” “两年?我已经隐忍七年,您现在却告诉我还要忍两年。”嬴政冷冷嗤笑出声:“您久居雍城旧宫,可有关心过我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初即位,人人都说我年幼,能力不足。好!那我就潜心学习,学着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这些年我研读诸子著作,学习帝王之术,甚至连最不喜欢的王室礼仪都学的十分认真,就怕在冠礼之际被挑出错处。可您呢!却在这种紧要关头与他人合谋,以先王托梦为由推迟我亲政的时间。周文王十二岁行冠礼,周成王十五岁行冠礼,为何我就不可?十三岁即位至今,已有七年之久,这还不够嘛!” 今日之前,他还天真的以为,母亲早已在雍城宗庙安排妥当,这次回咸阳就是接他去雍城行加冠礼的。期待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 他不明白为何要有二十弱冠那种规定,一个人若有才能,就算十几岁也可以有所作为,比如去年骤然离世的甘罗,在十二岁时便能有所作为。反之,若是废物,就算及冠也是废物,能力不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
第089章 亲自宽慰 事已至此, 已没有挽回余地。 简兮理了理一丝不苟的衣袍,面上愧疚消失,挺胸抬头端起严厉母亲的架子。一声‘政儿’出口, 没有任何感情, 仿佛对面站着的是毫不相干之人。 “你还年轻, 还担不起一国责任,论经验, 论学识,议政殿上那些老臣哪个不比你精明。听话,延后冠礼对你没有坏处。” “寡人早已不是孩子, 还望母亲莫要再用这种哄骗语气与我说话。” 嬴政退后几步,躲开母亲伸上来的手, 垂在身侧的双掌因为收紧而骨节泛白。 论经验?论学识?吕不韦还真是可笑!这些年他处处打压不给机会,转头却在母亲面前拿经验学识说事。然而, 没有实践,他又哪里有机会施展学识积攒经验。 “母亲,您知道继任王位之后, 我最讨厌的是哪一项礼制吗?”他扬起唇角, 勾出一道冰冷弧度,“是君王行冠礼才可亲政, 大秦男儿十七岁便可上战场,为家国拓展疆土洒热血, 而我二十岁却无法亲政,您说可不可笑?” “就算您不承认, 我也知道, 是吕不韦让您假借托梦说辞延后冠礼的,他这么做的原因, 无非就是不想把权利还给我这个君王。当年初入咸阳,他目光那般炙热盯着章台宫,我便看出了他的野心,这些年他把持朝政,想必早已被无上权利熏黑了心。可王的权利终究属于嬴姓子孙,他再不甘也不可能永远霸占着不放手。两年后呢?他是否还要沿用托梦说辞继续延后?还是说又耍其他阴谋?” 面对儿子的控诉,简兮张开嘴,却又不知该如何辩驳。此事的确是吕不韦授意,对方以她和嫪毐的私情做威胁,她也是没办法才妥协答应的。 先王去世后,她一时昏了头,与一名假寺人发展至今。可事到如今,已经回不了头,她不能任由吕不韦将事情传扬出去。 思忖良多,她佯装无奈叹气:“政儿,母后这都是为了你好,都是… … ” “够了!”嬴政不耐打断:“您无需再找借口狡辩。” 简兮霎时冷下脸,想要以长辈威严迫使儿子妥协低头。 瞧见远处母子俩相对而立,琉璃驻足没有上前打扰,侧身退后,站到廊柱旁。 魂魄武庚虽不被肉眼所见,也下意识挪到她身后,以廊柱挡住飘忽不定的身体。 远处甬道上只有母子二人,看情形,两人都不高兴。 又是一番争辩后,年轻君王转身离去,挺拔身影带动玄色衣袂飞扬,似是黑色波浪。 太后简兮目送着君王大步离去,没有再跟上去,原本挺直的脊背显出疲态。 就在琉璃犹豫之际,听到身后魂魄问:“恩人,你要过去安慰她吗?” “她能做出那种坑孩子的事情,哪里会需要我的安慰。” 简兮回咸阳已有半个月,琉璃一直未与她见面,此刻看来更没必要了。 说实话,在她看来,对方作为母亲是极其不合格的。从前她偶尔也会怨怪君母太过严厉,可纵使百般严苛,君母内心还是十分疼爱她的,遇事也都向着她,从来不会如简兮这般,和外人合谋算计自己的孩子。 这些年,嬴政有多渴望行冠礼亲政,有多想天下归一,她都看在眼里。苦苦期盼七年,到头来却是这种结果,他能忍住没在议政殿上大怒,已是不易。若是她即位鲛皇七年还不能亲政,想到那种可能,她不一定能有更好的忍耐性。 绕开前方甬道,琉璃拐上另一条通往君王所居殿宇的路。 武庚纠结片刻,止住步子没有跟上去,这种时候,他还是不要凑热闹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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