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茴听不懂。 她分明就是行云州人口中的怪胎,一个无足轻重的普通人,若非要说个不普通的地方大约便是她能死而复生,又怎会与轮回泉扯上干系? 她的思绪变得一片混乱,满脑子想的都是她在闭上眼睡着前,分明是与云之墨于海边放天灯,她才在那盏天灯上写了长久的心愿,不过一觉过去,长久便化作虚无了。 奚茴问了谢灵峙今夕何夕,在知道渔姑节已经过去三天后,她的脑袋才被一团漆黑侵蚀,什么也想不到,空洞又木讷地从床上起来,本能地吃光了一碗粥,那些黑暗也没从她的脑海撤离。 奚茴突然觉得很冷。不知是不是元洲的雪落得太深,她房中的窗户开得太大,所以那一阵阵冷风灌入了她的袖口衣襟,甚至灌满了她的五脏六腑,冷得奚茴忍不住颤抖,不知所措地抱紧了自己。 齐晓见她缩在凳子上,双手抱着膝盖整个人成了小小的一团,唯露出的一张脸血色褪尽,眼神不知落在何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一时更加无措。 “奚茴,奚茴!”齐晓唤她的名字。 奚茴听不见,她的耳畔嗡嗡直响,那股冷风不仅冻伤了她的肺腑,此刻也侵入了她的大脑,黑暗从脑海深处蔓延,于是她的视线逐渐模糊。五脏六腑翻腾着难受,奚茴抓着自己的指尖用力到发白,身子忽而往旁边一歪。 齐晓抓住了她的胳膊,她轻得骇人,如一页纸倒在了桌旁,忽而一阵呕吐声传来,方才被奚茴吃进去的白粥又统统吐了出来。 那碗粥不多,奚茴吐了两下便将胃里的酸水都吐光了,屋中有风雪凛冽的味道,有鸡汤鲜香的味道,有小菜酸甜的味道,还有一些血腥味。 齐晓轻轻拍着奚茴的背,见她佝着背几乎直不起腰来。呕吐声阵阵,酸水吐尽后,便是一滩鲜红的血顺着她的口鼻涌出,哗啦啦落了一地,凌乱地溅在了她的衣裙上。 奚茴冷得心脏抽疼,她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了,仿佛浑身血液与四肢百骸都被冻僵,除去心口如刀割般蔓延的疼痛,她什么也感受不到。 奚茴呕了太多血,将桌旁大片地面染红。 齐晓心惊得顾不得其他,他封了奚茴的穴道却发现依旧未能止住她的呕吐,慌不择路地扬声喊着谢灵峙:“师兄,师兄!” 他怕奚茴再这么吐下去,在晏城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一条命就交代在这儿了。 谢灵峙听见齐晓的声音急匆匆地从外面冲进来,他身上还有些烧符过后的焦苦味,带着一阵冷风吹到了奚茴的身边。 奚茴趴在桌旁,齐晓往她的背后输送灵力,谢灵峙见满地鲜红心惊肉跳。他蹲在奚茴的面前去看她,那张漂亮的脸眼睛都睁不开,下半张脸皆染上了血色,衣襟也湿了一大片,可她的眼泪与口鼻处的血却止不住,随着她的颤抖如细小的血线,啪嗒啪嗒地与地面那滩融为一体。 “阿茴。”谢灵峙声音沙哑,他喊得很低,生怕自己一股气冲坏了奚茴的意识。 奚茴晃了晃身躯,直直地朝前扑了过去。 谢灵峙接住了她,血腥气扑面而来,他的心脏在这一瞬跳动得尤其快,可奚茴的心跳不知何时骤停,便是此刻也未恢复。 将奚茴扶上了床榻,谢灵峙立刻给她把脉,他以为自己没听到奚茴的心跳是错觉,但发现她的脉搏也停了之后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连忙对齐晓道:“去找大夫!” 他尚有些药可以为奚茴续命,只要大夫来得够快。 齐晓慌了神,这时才反应过来,哦了两声连忙往外跑,还没出门又被谢灵峙叫住了。 谢灵峙按在奚茴手腕上的手指微微颤抖,他的眼一直看向浑身鲜血的少女,见她苍白的脸色逐渐恢复了点儿血色上来,才将悬着的心慢慢放回。 “她的脉搏恢复了。”谢灵峙的声音有些哑,即便听上去不可置信,但谢灵峙的确感受到了奚茴在脉搏与心脏骤停后又再度恢复的神奇。 谢灵峙问齐晓,他方才与奚茴说了什么,为何她会突然呕血。 齐晓老实道:“我可什么也没说,我进来时便见她在喝粥,喝完了粥她便哭,哭着哭着突然就呕起来了。” 谢灵峙沉默着,齐晓道:“师兄,我觉得,她大约是心伤了。” 不用齐晓说,谢灵峙听他方才那番话也知道,奚茴不似她表面上看过去的那么淡然。或许一开始没再问关于云之墨的事,是她初闻噩耗不知所措,甚至没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疼痛后无法接受,便伤至五脏六腑,犹如死过一回。 谢灵峙总算知道,为何云之墨在最后同意他向奚茴交代他的去处,大约是因为云之墨知晓奚茴死不掉,也知晓她纵使难过,但总能扛过去,待日后曦地恢复安宁,她便能无忧无虑地度过这一生。 总好过她永远也不知道云之墨为何会丢下她,又去了哪儿,将此疑虑埋在心上一生,记挂一生。 谢灵峙猜到了一部分,也低估了一部分。 他让客栈里负责打扫的婶子给奚茴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还是去请大夫为她看诊,大夫交代了一些,写下药方,齐晓便去给奚茴熬药,留着谢灵峙守在屋子里等她醒来。 床上的少女很瘦弱,厚厚的被褥盖在她的身上就仿佛被下没有这个人,短时日内经历几回生死,到底是将她的身体折腾得更差了些。 之前在轩辕城,谢灵峙便已经知道奚茴的五脏正在衰竭,她的身体不好,所以容易染病,需得好好养着。 方才大夫过来一次后,又说她的五脏衰竭严重,加之惊吓过度、伤心过度,摧坏了肺腑,所以才会吐出那么多血来,能保住性命已算侥幸,之后便更不能让她受到刺激。 谢灵峙在屋中等了许久也不见奚茴醒来,她就那样安静地睡着,眉头轻锁,陷入了未知的梦境。 奚茴梦到了凌风渡,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孤立无援,无人管她,无人爱她,也无人要她。 她在黑暗中挣扎了许久,往年她喊过许多人的名字,岑碧青、张典、习长沣……甚至连谢灵峙与应泉都在其中,一声声诅咒与谩骂脱口而出,可她什么也听不见。 这一次的黑暗比之前更加骇人,她的灵魂像是被锁在了一处无边无际的虚空里,无声无息,却有寒气从四面八方侵袭,而她满心满脑子想的,只剩下一个云之墨了。 她喊着云之墨的名字,身陷恐惧后本能地想要寻求他的庇护。 却无人回应。 谢灵峙又守了奚茴三日,这三日里她总是梦哭,闭上眼嚎啕至没了力气,再沉沉地睡去。他不知听奚茴喊了多少声“哥哥”,叫了多少次“云之墨”,次数越多,谢灵峙便越心惊。 他惊觉……或许这一次奚茴没那么容易从有关云之墨的过去里走出去。 奚茴再次醒来,天已入深冬。 齐晓惯常端着药碗进入房间,瞧见谢灵峙靠着床边打盹,而那原本应当躺在床上沉睡的人却不知何时清醒,正靠坐在床头,一双清冷的狐狸眼直勾勾地落在窗外。 元洲又下雪了。 雪花不大,如柳絮般被风吹过窗前,有几片飘入屋内,带着一股药香。 “你终于醒了。”齐晓松了口气,他放下药碗朝奚茴走去,焦急道:“你可不知这几日吓得师兄一直守着你,根本不敢睡,生怕你醒不过来了……” 齐晓靠近奚茴才察觉,奚茴似乎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听到齐晓的声音好一会儿,她才缓慢地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投向齐晓,望见齐晓的脸,呆愣了几息后奚茴竟对齐晓露出一抹浅笑来。那笑容过于天真浪漫,双眸纯澈无杂,像是未经世事的稚童。 “你……”齐晓问:“你笑什么?” 他奇怪奚茴不久前还因云之墨之事呕血险些丢了一条命,都已经那般难过,怎一觉醒来反而会笑了? 谢灵峙被齐晓的声音吵醒,他这些天一直陪在奚茴的身边,实在太疲惫才会在床侧睡过去,现下听见动静也知奚茴醒了,便打起精神去面对她。 “阿茴。”谢灵峙出声时,奚茴还在看着齐晓。 她的动作有些迟缓,在谢灵峙又叫了一声“阿茴”后才眨了眨眼,逐渐将视线看向谢灵峙,脸上的笑容维持不变,呆木得如同傀儡。 “她怎么了?”齐晓觉得怪异。他伸出手在奚茴面前挥了挥,奚茴的眼珠并未跟随他手指挥动的方向看去,那双纯澈的眼亦空洞,木讷地眨了一下,才察觉方才似乎有什么从视线里划过,又看向了齐晓早已垂在身侧的手。 谢灵峙的心彷如沉入寒潭,一瞬陷入了死寂。 奚茴的魂丢了。 准确来说,她的三魂七魄被封锁,一切感官皆凭活人的本能,承载感情的那一部分意识亦像是一只遍体鳞伤的幼兽,躲入了心海,便成了她如今这幅呆滞模样。 凡人中受过重刺激的人亦会丢魂,因三魂七魄不全而成了痴人傻人,但只要将其魂魄找回来,或能连带着那些记忆和理智一并寻回。 可奚茴与那些人不同,她的三魂七魄皆在体内,是她自己无法承受云之墨的离开,无法面对从此世间再无云之墨的事实,将自己的情感、意识与理智都龟缩封锁。 谢灵峙给奚茴喂药,她便老老实实地张嘴喝了,给她喂粥,她也不知饱与饿,送到嘴边的都咽了下去。 她的身体健康了许多,虽还虚弱着,但至少能下床走动,只是她不爱触碰旁人,也不爱让旁人碰她。 元洲连下了几日的雪,难得放晴,大夫也说奚茴要多出去走动走动,谢灵峙却连这间屋子也无法带她走出去。 谢灵峙碰到奚茴的袖子,奚茴便会将手臂抽回去,整个人原地坐下缩成一团,把脸埋在膝盖里动也不动,只要人碰她肩膀,她便瑟瑟发抖,莫名地哭起来,怎么哄也哄不好的那种。 可要她主动去拉谢灵峙的手便更不可能,一般的话费些力气她也能听得懂,偏偏不愿与人接触,怎么也不肯离开这间屋子,最多走到窗前晒会儿太阳。 齐晓觉得这样其实也有些方便,至少不用担心奚茴因神志不清而到处乱跑在外头遇上危险。谢灵峙近来被谢家催促许多回让他回去行云州,因家族与双亲皆在劝他再找一个鬼使结契,使得他自己焦头烂额。 齐晓知他不容易,便主动担起了照看奚茴的任务。 那姑娘不爱让人靠近,她若远远地看见人,会对人笑,但只要走近一些她便十分警惕,故而齐晓除去一日三餐配着药送给奚茴,其他时候也不会主动去打扰她静养。 这一日冬至,元洲白天热闹了好一会儿,到了晚间喜庆的氛围也未退散,齐晓陪了奚茴半日,见天色已暗,便对她道:“我去将饭菜端来,你自己看会儿星星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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