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看人从来冷漠淡然的眼,此刻又像载满了希望的光。 九夜,分别对应了奚茴的三魂与七魄,一夜一盏灯,只要灯盏在最后时刻依旧全都点燃没有熄灭,那就不会再灭了。 宁卿说的九夜,实则不止九夜。 寻常人的魂魄的确只要九个日夜便可以,奚茴到底不是寻常人,云之墨想要将她重新带回光芒下还需付出数倍的努力,其中一夜的时长或许能抵一年、十年、百年也说不定,只是这一点宁卿没有与云之墨说透。 因为她不确定时间,便不能给云之墨过多的希望,事成与否,全看他自己。 宁卿走后,云之墨于平静的水面上站立了许久,若不是他手中还握着那枚紫珠贝,方才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他在这汪轮回泉中沉沉浮浮而产生的幻象。 云之墨在鬼域中生存了六万多年,他对这里的每一寸都很熟悉,想要寻找一个僻静又安宁的地方很容易,只要将那些侵扰人的鬼魂统统烧毁就行了。 云之墨原本是这么想的,可当他真的实践起来,却发现很难。 那些漂游的魂像是一阵风,而他努力为奚茴幻化的结界只作一张纸,一旦他将命火燃起,烧着了那阵风,便会连带着他薄如蝉翼的结界也一并摧毁。 他的法术,必须得温柔又细致地包裹着属于奚茴三魂七魄的九盏灯,如今也只点燃了一盏,于黑暗的漫漫长夜中,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那枚捏开一道裂缝的紫珠贝被云之墨藏在了心口,他如今位于汪洋海面上的一片小小孤岛上,只有这处较为风平浪静,而所有来到鬼域的魂魄都已沉入水底,等待来生。 云之墨没见过奚茴的魂魄是什么模样,她的三魂七魄尚未补齐,便是化作了鬼也不能完整地站在他面前,唯有浅浅的光如萤火,扑向那盏明明灭灭的灯。云之墨的发丝简单地用发带系着,他盘腿坐在潮湿的岛屿上,一只手拖着灯盏,另一只手悬空举着,宽大的衣袍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阻挡水面上偶尔吹过的阴风。 衣袂翩然,云之墨不计时间,他的眼里只有这盏灯,只有燃烧灯芯的火焰,再看向从他心口偶尔飞出的一粒萤火,轻柔地融入了火焰之中,只听噼啪一声,火焰颤动,随即比方才更旺盛了些。 云之墨轻声笑了笑,望向灯火的眼也变得柔和了许多,每一丝风吹草动都牵动着他的心弦,也唯有灯火的微光能抚平他眉间皱痕,抚平他心中的不安。 闪烁的灯盏以轮回泉为油,灵魂为芯,像是在轻柔的结界中、在云之墨的掌心里孕育,缓慢生长。 夜很深,也很长,无际的轮回泉上偶尔传来几声浪涛,水花敲打石面荡漾出丝丝银光,高大的身躯坐在孤岛之上,无树、无花草,唯有墨色与银色相撞。 静默中的一声轻笑,随后又是叹息,温柔缱绻的唤了一声:“小铃铛。” 小铃铛。 我很想你。 …… “小铃铛。” 气息似是在奚茴的耳畔传来,带着灼热的温度,像是有火焰燎着了她的耳廓,那声轻柔的呼唤宛若暧昧的纠缠,钻入了她的脑海中便挥之不去。 谁在叫她? 奚茴逐渐清醒了过来。 哦,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叫她。 奚茴好像沉睡了很久,再睁眼见到的便是无边无际的黑,伸手不见五指,像是又一次坠入了凌风渡,又或者她根本就没离开过凌风渡。 她在很久以前就幻想过后来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梦,这世上根本没有那样将她从黑暗中拉出去的人,她自出生便被恶意笼罩,那种独一无二的蛮横温柔,又怎么会恰好降临到她的身边。 可这一声声由远至近的小铃铛于她耳畔挥之不去,一遍遍提醒她,的确是有这么个人的,不是她的妄想,于是她就顺着这道声音走。脚下虚空,身体虚浮,奚茴像是化作了一片轻柔的羽毛,顺着这声呼唤飘飘摇摇。 黑暗终有尽头,奚茴也在一片墨色中看见了一缕微弱的光,像是一盏油灯,青铜制造,桃花灯托,上面雕刻的镂空花纹却是一片片伸展的银杏叶,被微弱昏暗的火光照亮的地方,也是些微金色。 火光中心为幽幽的紫,再一圈蓝,最后才是火焰的黄,而那盏灯的灯托是青铜色,越往上制造得越薄,每一片银杏叶都透着光。 真好看。 奚茴不知道黑暗中为何会有一盏灯,但聊胜于无,总比她一缕魂在幽暗里飘飘荡荡来得好。 她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灯火,是温暖的,一点儿也不烫,没有烧灼的疼痛。奚茴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死了,死了便是鬼魂,鬼魂应当是不怕烫的。 回想起死亡,奚茴还心有余悸。 那真是她经历过多次死亡中最痛苦的一回,到最后看见云之墨的猩红痛苦的眼,心中也有万般不舍与难过,甚至有些后悔以这样残忍的方式与他作别。不过好在……他们要不了多久就会见面了。 奚茴想起来她与宁卿说过的话,她原没想过自己还有能活下来的机会,但神明不会骗人,说她化作轮回泉即是救苍生,也是自救,这话果真不假。 奚茴知道,自己能活下来的几率不是很大,总归是有一线希望的。 如今她倒是不太害怕了,若她没有活的可能,魂魄随泉灵流入轮回泉,便是投胎转世,早将前世今生忘个干净,也不会这时想起云之墨的眉眼还会心酸难受。既然她没有忘记前尘往事,也还留有意识在这片虚无的黑暗中飘摇,便说明她的魂魄尚算完整,就等着一个苏醒的契机。 想通这一点,奚茴便围着那盏灯坐下,安安静静地数着日子。 她给宁卿叮嘱过,一定不要让云之墨太早找到她,否则如何气一气对方,也好让他难受难受? 但也最好不要太久,免得把人气狠了,奚茴心疼也想念他。 总之有盏灯陪伴,却有些像是让她回到了过去凌风渡里的小世界,不那么难熬也不那么孤独了。 许是因为她的魂魄还在轮回泉中沉浮,所以奚茴的精神力不算很好,过一段时间就容易犯困,一觉睡醒,发现她面前的一盏灯变成了两盏。 她还以为有谁也闯入了她的意识里,闯入了这片黑暗中,可抬头去看,周围空荡荡的依旧什么也没有,连一丝风都无,不像是有人经过的样子。 这两盏灯长得一模一样,除却火焰燃烧的颜色不同,其他地方完全复刻,就像是有一面镜子立在了灯盏旁。 奚茴又好奇地去碰了一下第二盏灯,灯火没有第一盏那么温暖,烧在掌心里倒是有些发痒。 这些灯不知是什么,也不知如何出现,总之只要奚茴睡着,再睁眼就会多上一盏,后来她就干脆睡在灯盏中央,身边围着七、八盏灯火。忽闪的灯火无法照出奚茴的魂魄,却照向了远方的黑暗,像是在那片巨大的黑幕上淬了点点荧光,如同繁星,不算多耀眼,但让人不太孤独。 第九盏灯,迟迟没有出现。 奚茴已经不知自己睡醒了几回也没瞧见多出一盏来,她心想这个地方大约至多只能有八盏灯火,许是因为八算作吉利的数字。 可她在这地方也待得有些憋闷了。 时间过去了多久?虽无准确的概念,但起茴觉得不算太难熬,想来是没过去太长时间的。以她睡一觉算一天的话,大约也才过去了两个多月?比起云之墨消失的时间算不得什么,可奚茴心里赌的那一口气却在这短短的两个多月里磨得一干二净了。 她好想云之墨啊…… 想扑到他温暖的怀抱中,想感受他衣袂上的温度,想让他紧紧地抱着自己,想密不透风地贴近与依偎,想在他的身上流尽汗水。 想着想着,奚茴便发出了一声不轻不重的长叹。 这里太无趣了,那点儿报复心也显得很无聊幼稚。其实看到云之墨难过她一点儿也不开心,若有机会还是要早些重聚的。 奚茴心想,宁卿姐姐看上去虽冷冷淡淡的,可也算是一个好神仙,但愿她是个怕麻烦的好神仙,不要计算着云之墨与奚茴分别的时间数倍还给他,只要比他消失的多那么一两天就好。多那么一两天,奚茴就要回去了。 回去见光,回去看日出,回去抱抱他。 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像是喊出了声,奚茴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啰里啰嗦地嘀嘀咕咕,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入眠,她也将那八盏灯上的银杏叶有几条纹路都数了不知多少遍。她无趣地拨弄了火光,无趣地起身又蹲下,然后将那些灯盏排成排,像是给自己找点儿乐子般从灯火的这边,跳到灯火的那边。 几次来回,奚茴难得看见了自己的脚。 她微微一怔,还以为看错了,再低头仔细去瞧,的确有一双隐隐约约的脚逐渐现形,像是火光的倒影,却不是。 因为奚茴抬足,那双脚便跟着动。 她有些兴奋,像是无聊终于熬到了头,高兴地感受着拥有脚的畅快,魂魄终于不再是飘的了,而是脚踏实地地,似乎能感受到置放灯盏的黑暗中,有些湿漉漉的冰冷的触觉。 忽而一道银光拍打上她的脚面,奚茴猛然一惊,往后退了半步不知绊倒了什么,直直地跌进了一股温热的暖源中。 天旋地转,头晕目眩。 奚茴轻声发了一句:“哎哟……” 再去看,八座灯盏依旧排在了面前,不同的是她瞧见了黑暗的礁石,瞧见了汪洋的海,瞧见波光粼粼的水面下游过了一道又一道暗影,带着轮回的嬉笑与哀叹。 奚茴怔了怔,手下不知按上了什么,滚烫的,算不得多软,更像是结实的大腿,于是她捏了捏,果然捏到了软弹的肌肉。 身后传来一声轻哼,惊醒了奚茴。 而她方才没有分寸的一捏,也叫云之墨的三魂七魄迅速归位。 他以为他出现了幻觉。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出现幻觉了,守护灯盏的这段时间里,云之墨总觉得他能看见奚茴,就像他漂浮在轮回泉的水面上去感受她的气息一样,幻象编织的梦境能让他在似乎没有尽头与希望的时间长河里,好受那么一点点。 可这还是第一次,奚茴的脸化作了实体,她的身影轻盈地坐在了他的怀中,因力道不小,甚至连带着他左手上握着的第九盏灯都跟着一晃。纤瘦的背骨压上了他的胸腔,放在心口的紫珠贝因有了裂痕无比脆弱,被人轻轻一撞便彻底碎了。 云之墨没敢动,他觉得这幻象太真实了点,真实到……他甚至能闻到奚茴的发香,能感受到她毛茸茸的头顶蹭过他的下巴,激起了他的心跳却封锁了他的意识与灵魂。 直到柔软的小手摸了一把他的腿,云之墨微怔,不可思议地看向左手上那盏明艳的灯,腿上传来了算不上多轻的揉捏,痛觉让他瞬间清醒,再低头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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