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峙的鬼使英婷生前为女将军, 死后仍可召唤千军万马,数万鬼魂为己所用,更有指引之能, 叫年城几万枉死游魂心甘情愿地跟着她。 因此与汤城主作别后,谢灵峙是率先离开青云客栈的。 齐晓和陆一铭二人一左一右地护着, 他们将年城的鬼魂召集在青云客栈前的街道上, 等出了城, 还要将城外十二县的鬼魂都带来城门前。 二人御风踏月, 两抹浅蓝色的身影高悬于空中, 比出结印手势,身侧黄符飞绕,当真像来拯救苍生的仙人。 叶茜茜与秦婼在谢灵峙离开后也跟上, 只有赵欣燕目色沉沉地望向青云客栈的牌匾,手中捏着一张信符,犹豫片刻还是在上面落下字迹, 信符于手中烧毁, 灰烟散尽, 她也随众人离开。 奚茴是最后一个走的,就跟在赵欣燕的身后, 所以眼尖地看见了她信符上的字, 虽未认全却也瞧见了徐菱的名字。 这倒令她意外,原以为赵欣燕这种眼高于顶的世家小姐应当不会在意跟在身后狗腿子的生死, 就连谢灵峙都默认了徐菱已死, 她还将几人离开的消息以信符告知徐菱, 希望有朝一日徐菱脱身能来寻他们。 徐菱去了哪儿奚茴不知道, 也不在意, 最好这辈子她都不要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奚茴恶毒地想,这人若真死了也挺好的,眼不见为净。 “阿茴!”谢灵峙的声音远远传来,奚茴应了一声从袖中掏出一片银叶,想了想,将今早谢灵峙教她的法咒念出,再把银叶子往空中一扔,不过刹那那叶子便化为银色叶纹的小舟,云一般轻飘飘地浮在她的面前。 奚茴从来都知道金桥宫练出来的法器厉害,可她没机会见过和用过,如今也有一样上等法器落在她的手中,算她的私有了。 这东西是谢灵峙给她的,作为她找到戚袅袅魂魄的奖励,奚茴本还有些嫌弃这东西怕是不能拿去当铺换钱了,谁知谢灵峙心中早有考量。 这一路曦地之行他们自幼习法的可以御风而去,奚茴却没那个本事,她想跟上他们就只能靠法器代步,奚茴站不上长剑,踩不稳符纸,坐在小舟里跟着飞刚刚好。 她双手攀上叶纹小舟的边缘,手臂用力,双脚一蹬便爬了上去,脚踩一踩舟底,软乎乎的像是站在一团棉花上。奚茴有些兴奋地看向双臂环抱的云之墨,对他招招手道:“影子哥哥,上来一起啊!” 云之墨瞥她,又看向她身后没多少空间的叶纹小舟,摇头后化作一阵烟云,霎时消失于奚茴眼前。 奚茴撇嘴,手指轻轻抚上了叶纹小舟,低声念出法咒,便见小舟迅速腾空而起,夜风抚上奚茴的脸,吹乱了她的发丝,她眯起双眼望向头顶的月亮,待到一定高度了才朝下看。 年城外十二县里的鬼魂尽收眼底,浩浩荡荡几万抹身影,像是浪潮席卷过年城未带走一张纸、一片叶,看似汹涌又温柔拂过。 奚茴看见魂魄尽头正前方,一名身穿银色铠甲的女人骑于骨马之上,她手中握着谢灵峙的剑,又或者说那就是她生前佩剑。头盔上的红缨随风翻飞,烈火般的披风于黑夜中牵出了一条炙热的牵引线。 这是奚茴第一次看见谢灵峙的鬼使,他就伴在女人身侧,骨马发出一声嘶叫,那些鬼魂中传来沉闷的声响。 一道道声音像哭诉,又像虔诚的祷告。 “宁河镇大许村,许成冬。” “乡水城芙蓉县,张大林。” “华阳城青周县谢家村,谢舞儿。” …… 那些逐渐消散的魂魄,身子彷如残影只留了半边,他们听到这一阵阵声音自报家门,仿佛被勾起魂魄里最后残留的意识,一双双空洞的眼望向前方,重峦叠嶂的山,密密麻麻的树,一条永无止尽的道路。 那道路中央,是一把龙吟长剑,是火红的披风,像是他们仅剩的最后的希望。 陆一铭在左,齐晓在右,赵欣燕断后,叶茜茜和秦婼也各伴在两侧,他们拿起随身佩戴的引魂铃,铃铛形状样式各异,有大有小,还有不同材质,皆与奚茴的不同。 叮铃铃—— 一声声铃响,便听见走在最前方的谢灵峙低声说了些什么,似慈悲的安魂咒,忽而引得鬼魂中发出哭泣声,这声音泛滥开,却没有一个鬼魂闹起来。 他们规矩地跟在英婷身后,一步步离开了困缚灵魂数百年的年城,只要离开了这里,他们便能认得回家的路,只要能回到家乡,他们便有转世再生的机会。 奚茴在重重鬼影里看见了戚枫与戚袅袅。 他们原本家境好,生得也好,单拿出来也算惹眼的存在,却在这一刻与前后左右的游魂融为一体,这些魂魄的脸极其相似,皆是思乡与憧憬,还有解脱与释然。 “百花州奉城长鹿巷,戚枫,戚袅袅。” 戚枫的声音于鬼魂群中传来,他记得自己来时的路,也记得家乡的模样,可离开年城后一切都与记忆中不同,几百年的变化甚至足以改变山川河流。 他怀中紧紧抱着戚袅袅,如当年将她抱起面对灵子阁的活佛子,如今他也依旧在这群人中,曾与他们一并求救命的血,而今是一并寻归家的路。 画面震撼,前所未闻,若谢灵峙能回到行云州,他们几人护送几万游魂归乡或可记录于行云州的史册中,至少姓名能留上一笔。 叶纹小舟飞得高,夏夜吹在脸上的风也好似变冷了许多,这一夜的风因符纸改变方向,从鬼魂的后背吹来,带过年城,将他们推向了来时的方向。 那些鬼魂顺应指引,踏山川,越江河,拨开云雾便可见月光下的一张张脸。 走过一处,便少几缕魂。 这些鬼魂无需走到家门前,而今他们也未必都有家了,只要到了籍贯所在,便能顺土而下。 天亮前谢灵峙等人护他们隐蔽,他们就停在原地不再走动,等到夜里重新出发。 一连七日,皆是如此。 游魂无脚,走起来也快上许多,奚茴眼看着每日游魂中的数量变少,七日之后不足原先的十分之一。 戚枫父女俩所在的奉城算起来应当是这群鬼魂家中离年城最远的地方,虽同在百花州,却一西一东。过了这一夜,需谢灵峙送回家的游魂也仅剩一二百个,无需他们特地护着,跟了英婷这么多天,有她在,这些游魂也飘不远,就零零散散地游走于附近山林间。 这七日为了给鬼魂找能避阳的地方,谢灵峙都选择在城镇歇脚,因那里有屋子,可遮阳光,这些游魂对百姓并无恶意,借住一个白日就会离开,也便宜些。 直到现在游魂仅剩一二百,他们也不特地带鬼去打扰活人的地界,为了加快进程,白日便在林子里休息,夏日树叶茂盛,游魂找好山洞,也不会有危险。 跟着谢灵峙这七日,奚茴就没再见过云之墨了。 原先游魂多,谢灵峙分不了神,今日白天倒是得空想起来,那位说是与奚茴要在一起一辈子的公子并未跟上他们队伍,也不知去了何处。 谢灵峙本想问奚茴,可看她一个人坐在远处避阳的地方纳凉,脸上恹恹的,似乎心情不大好便干脆不去开口了。 谢灵峙心想,那说不定就是个有些本事的纨绔,花言巧语哄女子叫他哥哥,又许诺言,不过是一时兴起,知奚茴要离开了也就不再缠着她了。 奚茴此刻低迷,许是被骗后郁闷难过,谢灵峙倒是不担心她为情所伤,奚茴实在不像在情爱上开窍的模样,或许几日后她便重新活蹦乱跳,把那人忘去脑后了。 谢灵峙没打扰奚茴,退远了些,他看奚茴,赵欣燕也在看他。 赵欣燕连续几日不与谢灵峙说话,她早知谢灵峙偏袒奚茴,却从未想过他如此是非不分。就连叶茜茜都能瞧出赵欣燕在与谢灵峙置气,齐晓还过来问她几次,她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叶茜茜凑上赵欣燕身边,问她:“大师兄惹你生气了?” 赵欣燕哼了声:“他被猪油蒙了心,认定奚茴没鬼使,我却看见她的鬼使是如何帮她欺负人的,说不定徐菱一直没有消息,便是……” 提起徐菱,赵欣燕又陷入了沉默。 他们行云州人只要离开行云州境内,便处处都可能遇上危机,生死也早已置之度外,可身边从小一同长大的人突然没了,赵欣燕心里仍会难过。 秦婼听她提起奚茴的鬼使,顿时想起将小小困住的火焰,她没想到赵欣燕也看见了那可怕的东西,便是如此她也奈何不了奚茴,秦婼痛恨,又无可奈何。 “我一定会撕下她的面具,让所有人看清她的真面目。”赵欣燕再看一眼谢灵峙,却发现谢灵峙也看了过来,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又见谢灵峙将水壶递给一旁的齐晓,没一会儿齐晓便带水壶过来,与她们分水喝。 “你看,大师兄还是很关心你的。”叶茜茜撞着她的胳膊安慰她。 赵欣燕捏紧手中的牛皮水壶,深吸一口气。 是她太冒进,奚茴藏得深,她在明,奚茴在暗,她自然处处吃亏,得耐下性子,总能揪住奚茴的错处,也不能彻底与谢灵峙闹僵。 过午时,阳光最烈,深林树影下睡倒了好几个人,就连谢灵峙也靠着树干抱剑闭上眼休息。 这几日他们白天护魂,晚上送魂,如今护送这些游魂归乡也仅剩最后一点,便是再强的精神也会疲惫,只能趁此时间放松。 百花州有此名便是因为四季如春,群山生花,到了季节繁花盛茂尤为灿烂。 林深风习习,阳光下的热风吹过树荫便凉下些许,光芒透过树叶缝隙斑驳地投在地面,像撕碎的银片随风的形状摇摆。风中偶尔带来樱花瓣与浅香,芒种时节山林里的花儿都争相斗艳地绽放,远看山峦不再是一片纯绿,节节盛放的花树于蓝天白云下随风摇曳飞舞。 奚茴离谢灵峙等人远了些,护送鬼魂之事无需她出手,白天晚上都可在叶纹小舟里休息,只是好几日与云之墨没了联系一时有些没劲。 她睡不着,阳光随时间照在了她的脚下,奚茴又重新换了个地方。 起身拍拍裙摆,忽而一股凉意贴上了皮肤,她抬起右手看去,腕上红绳挂着的引魂铃像是一块冰,不再似以往温热,冻得她皮肤发疼。 奚茴微怔,她知晓这铃铛与云之墨有关,也知道云之墨向来如同小太阳,浑身都是炙热的,这贴着皮肤的寒意奚茴只在渡厄崖下的封印之地感受过,莫名叫她想起那布满符文的冰面。 “影子哥哥……”奚茴晃了晃引魂铃,听不见铃响,也没见人出现。 她的心忽而沉入湖底,再回头看向谢灵峙等人,唯一的念头就是避开他们赶紧找个无人角落召唤云之墨,她有不好的预感,对方可能出事了。 距离奚茴数千里之外的山巅,独峰高耸入云,烈阳透过云层落在山顶之上,这里四壁陡峭,像是从天而降的刀刃劈开了一座毛笔山,便是行云州的人也别想登上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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