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渊只觉手里握着的手腕冰凉,身后的姑娘抽噎着,低声说:“……徒增遗憾……人最难忘的就是遗憾……我就是没见过世面还没喜欢过人而已……倒霉催的鬼迷心窍了……” 卫渊没忍住笑出声来,又不想继续惹怒谢玉珠,忍着笑说道:“谢小姐,你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谢玉珠瘪了瘪嘴,似乎再次万分不甘,她道:“是啊我见了那么多世面,遇到那么多人,怎么就不能多挑几个人动心呢?挑个不错的人,轰轰烈烈爱他一场然后再消失那也好啊!” “你方才所说欣赏的对象,都不是什么‘不错’的人呐。” “就是说啊!还有你,都是些不安好心的家伙!” 卫渊沉默片刻,回过头来看着身后泪流满面的姑娘,说道:“卫某明明是被人表白情意,怎么感觉倒像是被骂了一通?” 谢玉珠甩开他的手,指着他道:“你不该骂吗!” “我为什么该骂?” “你不该骂吗!?” “……好,卫某该骂。”
第106章 人群 谢玉珠对自己早晚会变回策玉师君的预言, 一直表现得全不在意,但其实心里总是绷着一根弦。 毕竟这预言出自大名鼎鼎的策因道长,若非他对此十分笃定, 当日也不会放她离开扶光宗。 自从鬼市兵荒马乱的一夜之后, 谢玉珠更觉世事波澜身不由己。她冥冥之中有所预感, 或许她作为“谢玉珠”生存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是以卫渊这种提醒一个时日无多之人该准备死期的行为, 谢玉珠愿称之为找骂。 在大街上被劈头盖脸痛骂一番后,卫渊一手提着鸟笼,一手拉着谢玉珠登上一座十层楼阁楼顶。 他抬手拦下一辆飞行的车辇,与谢玉珠乘车绕着天上城半空转了两圈,谢玉珠才慢慢冷静下来。 这辆车看起来像是个在空中行驶的四面通风的木亭子,四周垂下纱帘, 并无牛马拉动, 唯有一位牵丝假人掌舵。 车夫一见两人上车就认出了卫渊, 低声喊了句城主大人。 卫渊令他不要声张,那车夫十分听话,不仅不说话,还仗着自己是个假人, 将头直扭到肩膀后头去。 这一派真挚的眼观鼻鼻观心, 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卫渊将桌上的糕点推给谢玉珠,安抚道:“谢小姐眼睛如此红肿,师姐看了恐怕会以为我欺负你。卫某百口莫辩, 到时候被揍一顿该如何是好?” 谢玉珠原本还在抽噎, 闻言转过头瞪着他:“什么如何是好,好得很!叫我大师父狠狠揍你!” “卫某只是陈明利弊, 罪不至此吧?” “什么陈明利弊!你分明是居心不良!你这个……你这个王八羔子!” 谢玉珠竟骂出粗俗之语,尚未熄灭的怒火又噌地一下燃烧起来, 旺盛得能从眼里看见火苗。 卫渊眉眼弯起,终于没忍住,抚着膝盖哈哈大笑。他平日里将情绪藏得极深,少有如此发自肺腑的笑声,这模样倒叫谢玉珠一时愣住。 卫渊胳膊支在茶几上,掩面道:“哈哈哈哈,谢小姐见谅。卫某平日来往于满腹心思、蝇营狗苟之辈间,许久没有见过谢小姐这般纯粹张扬的性子,实在是……耳目一新。” 谢玉珠沉默片刻,怀疑道:“你在嘲笑我吗?” “绝无此意,卫某句句属实,小姐的鉴谎之物可以为我作证。” 谢玉珠低眸看向怀里的嘲雀,她戳戳那只鸟,皱着眉头长叹一声,肩膀塌下去抱紧鸟笼。 这一叹仿佛把所有力气都叹了出去,谢玉珠疲倦地转过头去不再言语。 她明明喜欢卫渊的容貌,此刻却只看向飞车之下星星点点明亮的天上城,不看旁边这个英俊又位高权重的男子。 “谢小姐喜欢卫某的脸吗?” 安静之中,卫渊的声音从她身侧传来,谢玉珠半死不活地回答道:“是啊。” “谢小姐还喜欢危险的,有悖于世俗纲常之事。” “是吧。” 如若不然她也不会放着好好的谢家六小姐不做,缠着要拜她两位师父为师,跟他们一路历经波澜以至于今日。 曾几何时她的毕生梦想就是脱离谢家大宅,去见大千世界,浪迹天涯。 如今天地广阔,她的归途却只狭窄一线。 “由婴孩重活一次,到底还是同一个人,谢小姐果然和传闻中的年少策玉十分相似。” 卫渊仿佛玩笑般说道。 谢玉珠沉默片刻,转回头来看向卫渊。 桌上的灯笼中光芒摇曳,来自天上城的光明将天空也映得明亮,星辰皆隐匿不见,唯有夜色无边。 四周纱幔随风飘扬,卫渊的笑意浅浅似真似假。 “看来你想和我继续聊策玉。”谢玉珠说道。 “不如我们来交换吧。我们先来说说你,你为何叛出逍遥门又入朝为官?你说得我开心了,我就跟你聊策玉。” 卫渊眸光渐深,他眼里映着灯火,剑眉星目,一身黑袍,慵懒中偶而透露出一点威压感,让人琢磨不透。 谢玉珠并不畏惧,她哼了一声道:“怎么,只许你说我不喜欢听的,不许我说你不喜欢讲的?” “倒也没什么不喜欢讲的。” 卫渊倏忽又笑起来,方才那透露出的威压被收敛得不留痕迹。 “只是突然想起来,卫某会叛出逍遥门,说来还是拜您所赐呢,策玉师君。” 这一声“策玉师君”被卫渊咬得有些重,仿佛是透过谢玉珠,在讽刺另一个人。 卫渊虽然日日喊叶悯微师姐,却并非叶悯微嫡亲的师弟。他的师父不是老门主,而是老门主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同门师兄。 他师父曾经惹下祸事,早早被逐出师门,在民间四处游荡。当年沧州瘟疫爆发,他师父去往沧州捉拿疫魔,本也是想要以此戴罪立功,回归师门。 然而他师父到达沧州时,疫魔突然间销声匿迹,他师父做出的寻魔符咒似被人所阻,也失去方向。 也是在那时师父与他相遇,成为了他的师父。 后来又兜兜转转数年,师父终于被逍遥门接纳,带着他回到了师门,不久便离世。 “师父原本在门内就遭受排挤,待他去后门人对我的欺凌便更甚。我那时满怀新仇旧恨又心浮气躁,很快便修行出错,濒临走火入魔的境地。” 同门仿佛看笑话般看着他走入绝境,断言他出身低微且心术不正,本就没有灵根。如此便为他们的轻视与欺凌贯上“先见之明”的美誉。 恰逢袭明塔上的那位天才叶悯微想研究灵脉运转,他便死马当活马医,被送进塔内交给叶悯微处置。 那高塔之上俯瞰众生的天才,却是逍遥门内第一个肯平视他之人。 这位师姐轻描淡写地对他说,根源只是他在运转灵脉时没注意,错转了几路罢了。 所谓心术不正、没有灵根全是谬言。 修行原本就不需要“灵根”这东西,玄门三经上错漏繁多,为修行增添无数阻碍。修士稍有行差踏错便覆水难收,以至于生出“灵根”的说法。 叶悯微顺势替他重理灵脉,留下法印统管灵力运转。自此他的灵脉便畅通无阻,修为突飞猛进,在同龄人中一骑绝尘。 “所有关于师姐的传闻,都说她聪明绝顶、恃才傲物,可见世人皆喜欢以己度人。聪慧以至于师姐的地步,便觉得万事大多简单,一目了然,人人见之便该懂得。她并不知有哪里值得骄傲。” 所以叶悯微看不明白这人世,便如人看不懂蚂蚁。 这位天真的师姐永不明白在大论道上,为什么这些仙门修士都听不懂她所说之事,为什么所有人都勃然变色。 她因为晕眩而呕泪难言,却也认真一一解答他们的提问。她越说人们却越发愤怒,被万人诘责攻击,直至被逐出大论道道场。 “师姐第一次走下高塔,才发现她在这世上并无同类。” “其中最可恨的正是你啊,策玉师君。” 卫渊撑着下巴,在飘扬的纱幔间轻笑一声。 “你长寿五百年,学识渊博精通古术法,在仙门中无人可及。其实师姐在大论道上说起她的发现时,我看你的神情,觉得唯有你是听明白了的。” “可也正是唯一懂得师姐的你,最有可能成为师姐同类的你,亲自下令将她逐出道场。” 嘲雀安静无声,谢玉珠怔怔问道:“……为什么?” “因为岁月磋磨,改人心志。扶光宗宗主策玉师君,已经不再是五百年前,那拒绝百家招徕,立志自己开宗立派,叛逆不羁的少年策玉了。” “五百年的成就与光辉,落在策玉师君这个名字上,落在由她建立的仙门秩序上。她不容许有动摇它的东西存在。” 灯火烂漫的街市边,某间客栈高可十四层,六层某扇窗户上竹帘随风摇曳。 楼下街上人群谈笑议论,人声仿佛风过于林,水落于石,窣窣不绝。 那百年前故事的另一个主人正枕在某只手臂之上,床帘飘飞中,睁着眼睛安静地听着窗外人们的声音。 即使在六层高楼上,楼下人群的声音依然如此清晰。 叶悯微想,她曾在那九十九层的高塔上,能否听到人们的声音?应该是听不见的吧。 待她下得塔来后,究竟又听见了什么,遭遇了什么,令她不愿再踏入人世之中呢? 叶悯微转过头去看向身侧,那阖着眼睛默不作声的人。 纱影晃动间,温辞的黑发遮了半边脸,白皙的肩膀及锁骨上分布着些许牙印。那些绯红映在雪白上,仿佛雪地里零落的火星。 他的呼吸声平稳绵长。 这是她长久以来唯一能得到的,来自人间的声音。他将他所喜欢的人世带给她,她怎么会忍心遗忘他呢? 叶悯微伸出手轻轻地沿着那些痕迹抚摸,温辞的皮肤灼热,好像她摩挲之间就能擦着火焰。 她的手腕却蓦然被攥住,温辞一瞬睁开眼睛,那双锐利又美丽的凤目里,沉淀着复杂难解的情绪。 叶悯微望着这双眼睛,她唤道:“温辞,你……” “不要问我,不要说话。”温辞低声说道。 叶悯微于是没再说话,只是专注地看他,却见温辞的眼眸颤了颤。 “不要看我。” 叶悯微被推着翻转过去,被温辞从肋下抱紧,后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肌肤相贴处滚烫,心跳声如鼓。 她只能看见自己枕着的温辞的手臂,还有他那戴着“好梦”手串的,修长白皙的手。 温辞在她身后,慢慢地说道:“你知道吧,我还没有原谅你。” 叶悯微点点头。 “我也还没有相信你。” 叶悯微又点点头。 “不要问我何时能原谅,何时能相信,也不要问我你要怎么做。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做,等我想明白,自然会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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