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乐声大盛的瞬间,温辞周身的树叶忽而烟消云散,铜镜随之安静下来。 温辞皱起眉头,他想这莫名的波动又出现了,魇术骤然失效,但片刻又会恢复。 这波动也是最近几年才偶然出现的,竟在这时候让他赶上。 无论如何,这次尝试仍然失败了。 当温辞抬起头去时,“金神”舞者已经来到了他面前,那舞者在花车顶端旋转舞蹈,祭杖挑起花篮,无数金色的干花从空中倾泻而下,如一场金色的大雨。 人们纷纷欢呼着争相伸出手去,接住那从天而降的“祝福”。 金色的花朵纷纷而落,落在温辞的肩头,落在他手中的铜镜上,覆盖住铜镜上的血色。 在那漫天明灯闪耀,欢呼声祝福声,和迷人眼的金色花雨之中,温辞突然看到一缕银发。 他慢慢睁大眼睛。 花车从他眼前驶过,击鼓奏乐的乐师们欢腾地跟在花车两边,在人群的间隙之中,露出一个满头银发的女子。 她一头雪白的长发披散在身后,长及脚踝,仿佛在这夏日披着一身落雪,如同一树雪柳,夹杂着些许金黄。她高高举着手,手中捧着满满的金色干花,一双空濛灰黑的眼睛从干花中抬起来,越过游街的队伍望向对面的男子。 然后那双眼睛里忽而盛满欢欣,她张张嘴,在人声鼎沸中听不清她的声音。 她依稀在唤道,温辞。 温辞攥紧拳头,呼吸不畅,眼眸忽而开始剧烈颤抖。 游街的队伍一段一段地过去,舞狮舞龙,福童道喜,最后所有围观的百姓都离开原地,追着游街的队伍而去。 人流汹涌间,华灯高照,唯有他们二人无声对视,不曾移动分毫。 那白发的姑娘率先迈步,穿过人群走向温辞。 她还像从前那样,清雅秀丽,一身蓝白相间的裙子,安宁又从容。她捧着金色的干花站在温辞面前。 “你回来了吗?” 温辞轻声问道,仿佛怕声音稍重一点,就要惊醒一个梦境。 “我回来了吗?” 她眼眸眨动,露出疑惑神情,仿佛同样不确定幻境与现世。 温辞喉头动了动,他道:“叶悯微,是我问你的。” 对面的人接过这个问题,转头环顾四周,目光在那悬空的彩灯和飞车间划过,她认认真真地分析。 “这里应该不是幻境,我没想象过宁裕会变成这般模样。可是我每次试验总是差一点,还没找到出错的原因,这次怎么突然成功了呢?” 银发的姑娘转头看向温辞,眼睛慢慢弯起来,盛满了笑意。 她说道:“无论如何,我成功了。所以你是真的温辞,你是真的……” 下一刻她便被温辞紧紧抱在怀里,铜镜咣当落在地上,惊起一片金黄落花。温辞攥着叶悯微背后的衣服,她凉凉的银白长发被他圈在臂弯之中。 那灵器运转的同时,叶悯微也在试图闯出心想事成之地。这巧合的一瞬间,仿佛真有神明睁开双目,在漫长的不幸里赐予一点幸运。 他把头埋在叶悯微肩头,心跳声强烈得仿佛要破胸而出,落在她的身体里。 温辞便这样默默地抱着她,向来伶牙俐齿的人仿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再开口便已哽咽。 “你真的回来了吗?真的……叶悯微……你这次休想再离开!” “我不管你怎么回来的,就算你是假的也不许回去,你要是回去,我就跟你一起走!什么众生识海心想事成之地,我绝不放开你,你听到了吗!?” 他恶狠狠片刻,声音再次弱下去。 “……我不想……叶悯微……你不要再离开我了……” 这该死的命运总要让他拥有些什么吧。 他这一生已经活在巨大的矛盾之中,他被囚禁时能看到世人缤纷的梦境,却走不出一扇大门。 他自由时能看到人们的欢声笑语,却转瞬化为病痛哀嚎。 他遇到叶悯微后目睹她对天地术法热烈的爱意,却无法从中分得一丝一毫。 身上增添几道伤口也无妨,他可以与他的伤口们共存,只要死不了,就活下去。 可是他已经看见了叶悯微的爱意,他已经相信了她。 他长久以来渴望之物,在分分合合里所怀有的不甘和向往,无论如何,不能再失去了。 放过他吧。 叶悯微肩头逐渐被濡湿,温辞哭出声来。 她被这个人紧紧地抱住,仿佛怕她转瞬就要消失一样。 叶悯微闭上眼睛,深深呼吸温辞身上的气息,然后靠着他的头。 他身体颤动不止,温暖而柔软。她方才看到温辞的脸庞,他比从前更显成熟,眼角多了一点细微的纹路。 这是被岁月雕琢的温辞,是真的温辞,不是识海老人造出的那些妄图逼她就范的幻境。 她出来了,终于离开了心想事成之地。 她说道:“如果我回去……” “你还真想回去!?” “我是说,既然我能回来一次,就算回去也还能回来千万次,我不会再被什么困住了。” “温辞,我想你了。” 叶悯微觉得眼睛有些烫,她说道:“我好想你啊。” 在那漫长的岁月里,她曾遇到一个莫名神游至众生识海边缘的魂魄,大约是患病昏迷不醒。她感受到了那个老妇人的魂魄,想要把她送回人间。 她想若这老妇人能够回到人间,便想让她替自己去看望温辞。 在心想事成之地的时间大大超出她所料。虽然她已经争得部分力量,但不知何时才能真正离开,识海老人也十分难缠。 她怕温辞会耗尽一生来等待她。 她对老妇说,若温辞过得幸福,便不要去打扰他。若不幸他过得痛苦,便跟他说忘记叶悯微也可以,她不会介意的。 叶悯微问道:“温辞,有没有一个老妇人来找过你,替我转达话语给你?” 温辞在她颈间轻声道:“……你还给我带过话?” “看来她探望你时,你过得很好。” “你要对我说什么?” “若你过得不好,若你很痛苦,你可以忘记我。” 温辞松开叶悯微一点,她便抬起头来看他潮红的眼睛,她说道:“可是后来我又后悔了,我叫住她重新说了一遍。” ——请你告诉他再等等我,我会尽快回来的,再等一等我吧。 “我让你再等等我。” 那也是数年前的事情了。 温辞没有听到她要说的话,但是她没有食言。 他等到她了,在还没有太晚的时候。 叶悯微眉眼慢慢弯起来,笑意盈盈道:“今天外面居然是金神节,我这次接住金神的福花了!” 她手里那捧金色的干花芳香扑鼻,她将它们珍而重之地放入温辞的手中,她双手才能捧住的花,温辞一只手却能稳稳抓住。 然后她把温辞那只灵巧白皙的手合上,双手握住他的手,弯下腰来抵在眉心。 芳香四溢之间,叶悯微合上眼眸,说道:“愿君长乐,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和鸾雍雍,万福骈臻。” 温辞无声地凝视着叶悯微。 仿佛沧海桑田,千千万万个瞬间,少年青年与成年,懵懂向往与爱慕重合在一起。 叶悯微抬头看向温辞颤动的眼眸,她眼眸含笑,说道:“不以金神的名义,以叶悯微的名义。” 记忆好总是能够派上用场。 温辞再次将叶悯微抱在怀里,他们四周是漫天的彩灯,欢呼声祝福声,鞭炮与烟火,还有一地金色馨香的花朵,好一个盛大的庆典。 庆祝一场百年的阴差阳错,终于至此结束。 数日之后,一只翩翩的纸鸟飞入天下学宫中,落在窗棂上。 一个白衣的年轻人将纸鸟拿下来,奉给桌子后坐着的那个人。 那姑娘手里端着一支酸枝木的烟杆,雪白的烟雾在她周身飘散。她伸手接过纸鸟,那纸鸟便化作一封信。 展开信之后,她维持着展信的姿势安静了许久,直到那年轻弟子提醒,才回过神来。 “祭酒,发生何事了?”弟子问道。 林雪庚将那封信展平,放在桌案上,轻轻笑道:“我师父终于回来了。” “您是天下学宫的祭酒,是天下人的师父,您也有师父么?” “那是自然。” 林雪庚抬起眼眸,看着门扉外庭内涌动的各式术法,喧闹的学生们。 “她可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传奇的一个人,天下所有的变革,你们所学的一切,都由她而始。” 顿了顿,林雪庚对那弟子道:“替我写两封信,一封送到御灵局,一封送到扶光宗。告诉卫渊我师父已经归来,跟策玉说,她可以过来跟我师父道歉了。” “……真的要这么写吗?” “就这么写。” 林雪庚理理衣服,起身从桌案后走出。 卫渊自御灵局建立后便舍弃了所有修为,如今他脖子上的法印已经消失不见,便如同他未曾进入逍遥门前一样。 仿佛随那法印消失不见的,还有长久以来包裹他的恨意。 可惜时光流逝,卫渊如今虽仍然权倾朝野、屹立不倒,却已经两鬓斑白,师父回来怕是要认不出了。 林雪庚虽与策玉相互扶助,但仍然难在策玉身上找到谢玉珠的影子,然而听扶光宗人说,策玉与魇修之前个性也大不相同。 她觉得策玉不像谢玉珠,却也有人觉得策玉不像策玉。 一路而来,或许他们每个人都已经变得不再像从前的自己,却又有些地方从未改变。 不知道师父如今,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林雪庚走出门去,在高耸的玉台之下,天下学宫乃至于这宁州麟城的景象尽收眼底。 蓝光闪烁之间,学生先生,车马道路,屋舍百姓,一切由灵器参与的人间。 “泽被苍生,名满天下。”林雪庚喃喃低语。 她腰间的蝶鸣剑上,那串用红绳拴着的五帝钱随风摇动,其中两枚上的裂痕还清晰可见。 她已经记不起那个人的名字,如那个人所愿。 那个人与她,还有谢玉珠、策玉、卫渊、温辞与叶悯微。 世事奔流不息,所谓命运机缘,他们缘何分离,又缘何重聚? 林雪庚在那门前站了许久,阳光从室外漫进室内,她仿佛阳光中的一个剪影。 她慢慢转过身去,看了一眼屋子里磨墨的弟子,再唤道:“夏司正。” 一个白袍男子隔壁屋子里走出,行礼道:“祭酒。” “替我磨墨的这个弟子,你说他所有考核成绩都拿了甲等?”林雪庚问道。 “是啊,唯有最优秀的弟子才能来祭酒这里受教。” 林雪庚拿烟杆往后一指,道:“可是,他不知道我的师父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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