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崔珣到底在图谋什么? 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于是问出自己的疑问:“崔少卿对于此案,何故如此关心?” 崔珣还有事要求张弘毅,所以他并没有像平日一样对此种问题不愿理睬,而是平静答道:“盛云廷,是我的朋友。” “崔少卿,和一个寒门虞侯做朋友?” “幸得知己,不分贵贱。” 张弘毅愕然,这好像,和天下人唾骂的贪图富贵之徒不太一样。 他顿了顿,又问了另一件让他不解的事情,崔珣向太后请了敕旨,亲自来岭南押送沈阙,据说察事厅车驾遇袭了好几次,正当他寻思着这样下去崔珣还能不能活着到岭南时,崔珣轻车简从,自己来了,他显然是用了瞒天过海的疑兵之计,骗过了那些杀手,那么问题来了,是什么人,敢阻止崔珣来岭南? 他问道:“崔少卿,你的车驾数次遇袭,是不是有人不想你来岭南?” 崔珣不置可否:“张都督心中有答案了,不是吗?” 张弘毅哼了声,他又问了个另外一个在心中徘徊已久的问题:“盛云廷是因天威军被困,才会去长安求援,他是在求援途中被沈阙所杀,而沈阙和盛云廷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杀盛云廷?”他顿了顿,直接抛出疑问:“所以,天威军的覆灭,是否另有端倪?” 这还是朝中第一个问天威军覆灭是否另有端倪的官员,崔珣怔了一怔,然后心中忽涌现一种难以言说的激扬,仿佛是在暗夜独行久了,终于得见一丝曙光的那种激扬,他抿了抿唇,压抑住内心的复杂情绪,他问道:“敢问张都督,若真有端倪,那张都督会如何做?” 张弘毅沉吟了下,道:“我张弘毅,是因脾气太硬,不够圆滑,才会被贬官来此,但身为人臣,理应忠君爱国,恪守立法,我在清流一派中还有点影响力,若真有端倪,少不得要联络诸人,上疏圣人,查个水落石出。” 崔珣眼眶一热,他望着张弘毅,说道:“还请张都督记住自己今日的话。” 张弘毅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崔珣心中宽慰,点了点头:“我尚有一事,要请求张都督,如今察事厅大队尚未赶来,但押送沈阙不能耽搁,还请张都督借我五百精兵,助我前去长安。” 若换以前,按照张弘毅厌恶崔珣的程度,他少不得会搪塞不借,但今日,他却点了点头,答应了崔珣。 崔珣道谢之后,两人谈话也到了尾声,只不过一番交谈后,张弘毅还是没搞懂崔珣,如果为了朋友愿意舍弃性命的话,那应该是不怕死的人,但是不怕死,为何又要投降突厥? 他仍然十分厌恶崔珣,但隐隐又觉得,这个佞臣,可能和他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 他沉吟片刻,手中折扇叩着桌角,他忽道:“崔少卿少时,是否师承柳松柏?” 崔珣怔了下,他不知道张弘毅突然问这个做什么,他于是颔首道:“是。” “柳松柏,是我最好的朋友。” 崔珣愣住,张弘毅展开手中折扇:“他擅长书画,最得意的是行草,他曾经跟我说,崔少卿是他生平所教过,最优秀的学生,只可惜……” 后半句,张弘毅没说下去,但崔珣已经猜到下面内容是什么了,他垂下眼眸,张弘毅看着折扇里画着的青山图,他道:“这青山图,是松柏所画,只是尚未来得及题字,他就故去了,既然崔少卿是松柏最优秀的学生,不如就为这折扇题一行字吧。” 崔珣以前擅长行草,但现在的心境,根本写不出了,他推脱道:“我已不擅行草,况且此物太过珍贵,张都督另请高明吧。” 张弘毅道:“松柏说过,他的行草,只有崔少卿学的最好,若崔少卿还不擅长,那天下就无人擅长了。” 崔珣无奈,他大概知道张弘毅的意思,张弘毅是儒臣,推崇书为心画,他想从字见人品,但他刚跟张弘毅借了五百精兵,也不好再次推脱,只好接了折扇,桌上已经摆好了笔墨,折扇上的青山图摊在上面,崔珣握着笔,只觉难以下手,偏偏张弘毅还以为他是不知道题何字,于是说道:“什么字都可以。” 李楹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来到崔珣身侧,她看着那副青山图,忽道:“十七郎,你看这青山,像不像落雁岭?” 崔珣一怔,他低头,看向青山图,青山葱茏,恰如当初落雁岭的郁郁草木,但崔珣眼前的草木,很快被累累白骨覆盖,他神情茫然,手指也不由攥紧狼豪笔,李楹又轻声说了句:“这青山,每一处,都埋了忠骨。” 她说:“十七郎,这不是噩梦,而是他们用碧血写就的忠义。” “张弘毅刚正不阿,他已看出了落雁岭一事有端倪,将来翻案,少不得他的相助,可他如今,并不信任你,你虽不能明言,但可以借题字,昭显心迹。” 是啊,他可以借题字,昭显心迹。 崔珣握紧狼毫笔,一张张年轻热情的脸在他面前闪过,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六年来的愤懑和不甘都融入这一纸之中,他低着头,盯着折扇上画着的郁郁青山,接着蘸了墨,笔走龙蛇,一行满怀情感的刚劲行草徐徐展现在张弘毅面前,张弘毅一字一句念着:“青山处处埋忠骨……” 崔珣笔尖在折扇上疾走如飞,字迹挥洒自如,仿佛每一个字都有了生命,又好像每一个字,都表明了五万人的心迹,手腕转动间,七个力透纸背的墨字出现在青山图侧:“碧血丹心照汗青!”
第119章 119 桂州, 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篸。 李楹以前并没有来过桂州,但也听说过桂州山水的大名, 她虽心驰神往,不过崔珣有要事在身,而且病体孱弱, 所以她就算再想看桂州山水, 也没有提过一句话。 倒是崔珣主动说:“张都督回去点兵了,明日一早, 我再押送沈阙去长安,趁今日还有些闲暇,我们去看看桂江吧。” 李楹望着他苍白憔悴病容,直接拒绝了:“你都病成这样了,还看什么桂江。” 崔珣拾起病榻上的雪白狐裘, 裹于身上, 他强撑起病体, 嘴角浮现柔和笑意:“以后都不会来桂州了,今日若不去,会留下遗憾的。” 他下病榻时,脚步虚浮,不是李楹扶着,都要踉跄摔倒,李楹知晓他是想成全她心愿, 但见他这样,还是不由又是生气又是心疼:“遗憾就遗憾, 有什么关系?” 崔珣轻轻摇了摇头:“明月珠,你说过, 想珍惜当下,我也很珍惜和你的每一日,我不想留下遗憾。” 李楹鼻子一酸:“我就随口说的,你还记得。” “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崔珣裹紧狐裘,面对李楹时,他早已没了初见的冷淡阴鸷,而是眼角眉梢都盛着温柔,他道:“走吧,我们去看一看桂江。” - 从桂州驿到桂江时,已是皓月高悬,崔珣索性雇了一只乌篷船,他没有要船夫打扰,而是与李楹两人一起,夜游桂江。 桂江之水,碧绿如洗,清澈见底,李楹从来没见过这般绿、这般清的水,她和崔珣坐在船头,观赏着桂江山水,只觉目不暇接,如临仙境。 月光如练,银辉洒落,江面波光粼粼,如梦似幻,江畔则是群山峭拔,层峦叠嶂,一只乌篷船悠悠飘荡在青山碧水之中,恰似一幅水墨画卷,乌篷船头,秀美的小娘子斜倚在裹着雪白狐裘的病弱郎君怀中,人在画中,画在人中。 水声潺潺,远处山峦于夜色中若隐若现,微风拂过,李楹从崔珣怀中起身,为他又拢紧了狐裘:“冷不冷?” 崔珣摇了摇头,李楹担心的看了看月色:“好像要下雨了,我们先回去吧。” 崔珣却不想回去,他道:“明月珠,我想和你多呆一会。” “回驿馆,也可以和我呆一起。” “不一样。”崔珣道。 李楹不解:“为什么不一样?” 崔珣刚开始并没有回答,他盘腿坐于这一叶扁舟之中,仰望着浩瀚群山,半晌,才喃喃道:“很累。” 这还是他第一次和李楹说这两个字,许是这壮阔景色,让他郁结六年的心境纾解了一点,让他终于愿意在挚爱的少女面前显露些许脆弱,李楹听后,只是温温柔柔一笑,道:“以后觉得累了,觉得疼了,都告诉我吧,不要自己撑着。” 崔珣默默颔首,几丝细雨飘到脸上,他看了看天空:“下雨了,我们到船舱里面去吧。” - 乌篷船外,江雾缭绕,乌篷船内,听细雨声声,李楹望着雨滴落在江面,激起一圈圈细小涟漪,她托腮道:“雨中游桂江,倒别有一番意趣。” 崔珣莞尔:“有雨,有雾,有风,还应有乐声。” 李楹眼眸一亮:“夜船吹笛雨萧萧,此时若有竹笛,那便好了。” 崔珣一声不吭,便从怀中取出竹笛,李楹先是雀跃:“你有竹笛?” 然后她便是疑惑:“你什么时候拿的?” “从桂州驿出发的时候,拿的。”崔珣道:“有美景,怎么可以没有雅乐呢?” 李楹笑着拿过竹笛:“这是你给我的小小惊喜么?” 崔珣点头:“是。” 这一声“是”,让李楹只觉如含糖霜,丝丝沁甜,此时的她,就如同世间任何一个普通的小娘子一般,因为情郎的体贴满心欢喜,其实,她和崔珣出身相似,志趣相投,若崔珣早生三十年,或她晚生三十年,又或许,她遇到的崔珣,是六年前的崔珣,两人倒真可以做一对不羡鸳鸯不羡仙的爱侣,不必背负沉重的过去,闲时抚琴对弈,品茗莳花,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管,只有他们彼此两人就好。 但可惜,这并不可能。 不过,虽然今生无法做到拨弃万物,那亦可做到珍惜彼此片刻的欢愉。 李楹将竹笛抛给崔珣,笑吟吟道:“崔少卿,会吹笛子吧?” 崔珣颔首,李楹道:“《水调曲》,会么?” 崔珣莞尔一笑,他拿起竹笛,置于唇边,悠扬笛声随之响起,他虽然重病缠身,身体虚软无力,手指也不如往常灵活,但居然一个音律都没有错,李楹听的聚精会神,笛声如清泉般汨汨流淌,雨声叮咚落入乌篷船顶,仿佛在为笛声伴奏,两个声音交织在一起,分外和谐动听,李楹托着腮听着,船舱外,则是江畔渔火,群峰倒影,此时此刻,李楹只觉所有的烦恼似乎都被洗涤干净,心中只有这一幕夜船吹笛雨萧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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