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扶危完全呆滞,他不知道崔珣说的凶手是谁,但直觉告诉他,那定然是一个权势滔天,且与李楹关系密切的人,而在大周,还有谁,能和李楹关系密切?能比卢裕民和裴观岳还要权势滔天? 鱼扶危心惊胆战,不敢深究。 他喃喃道:“既然你明知斗不过,为何还要和那人斗呢?” 崔珣闻言,只是嘴角弯起,自嘲地轻笑了声:“我知道,天威军的案子到现在,已经是最圆满的结局,首恶被诛,将士被昭雪,家眷被妥善安置,我再追着不放,实在不合时宜,令人生厌,但是我一闭上眼,就是曹五他们倒在血泊中的样子,我过不了这个坎……除非我死了,否则,我一定会斗到底。” 虽道阻且长,然心如磐石,九死不悔。 鱼扶危神情一凛,他望着崔珣,望着这个满身恶名的察事厅少卿,他心中,第一次开始对这个人产生了敬重之情,他默了默,没有再劝他,而是道:“可是,你没资格替公主做决定,你凭什么没有经过她的允许,就将她送去枉死城?” 崔珣只是握着李楹的手,他望着她,惨笑了声,说道:“谁让我崔珣,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账呢?” 混账,做的就是混账事。 她不该爱上他这个混账的。 他道:“鱼扶危,京兆尹的人快来了,你到底送不送?你不送,我找其他鬼商送。” 鱼扶危咬牙,崔珣接下来要走的路,是必死之路,李楹留下来,也会陪他一起去送死,两相权衡,倒不如送李楹去枉死城,也好过像如今这般,化成厉鬼,差点魂飞魄散。 鱼扶危点头:“好,我送!” 崔珣如释重负,他跪下朝鱼扶危叩了一首:“多谢。” 但昏迷中的李楹,此时眼角忽然流下泪来,崔珣心中痛苦万分,他最后将佛顶舍利于她掌心握紧,莹润白光自她掌心如涓涓细流般,沁入身体,他欲放手时,她却好像恢复了意识一般,抓着他的指尖不放,眼角的眼泪也越流越多,崔珣心如刀割,他狠心将李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然后抽出手,对鱼扶危道:“带她走!” 鱼扶危抿了抿唇,他神情黯然,抱起榻上的李楹,就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花楠矮榻上,徒留余温,屋内烛火摇曳,唯剩崔珣一人,他盘腿坐在地上,浑身血染衣襟,他疲倦地缓缓闭上眼睛,平静等待着京兆尹的破门而入。
第143章 143 崔珣深夜于法门寺强取佛顶舍利, 鞭伤法门寺住持,消息传到大明宫,满宫皆惊。 法门寺住持率全寺数千僧侣, 哭求太后和圣人做主,证据确凿,太后也无法回护, 只能将崔珣下大理寺狱。 大理寺卿卢淮连夜进宫, 面见太后与圣人,蓬莱殿内, 卢淮禀报道:“崔珣下狱后,无论如何讯问,都一言不发,再这样下去,只能用刑了。” 隆兴帝愤然:“用刑就用刑, 你们大理寺的大刑, 都给他用一遍, 朕不信他不说!” 卢淮抿了抿唇,并未回话,珠帘后的太后缓缓开了口:“卢卿,你以为呢?” 卢淮垂首道:“崔珣的状况,不太好,身上鞭伤有几十道,还是倒刺鞭子所伤, 血肉模糊,额上、膝上也全都是伤, 再用刑的话,臣怕他撑不住, 所以就自作主张,找了大夫为他治伤。” 隆兴帝冷笑:“敢情崔珣下你大理寺狱,是去调养去的?” 卢淮不敢吱声,太后问道:“他去抢佛顶舍利,怎么把自己伤成这个样子?是谁伤的他?” “臣不知,问崔珣,他也不答。” 事实上,崔珣自入狱起,就一言不发,卢淮问他佛顶舍利下落他不说,问他为何要抢佛顶舍利他不说,问他谁伤的他他不说,就连问他有无找到王暄他也不说,如同哑巴一样。 只是当卢淮找来大夫,为他治伤时,他却忽然有了活人气息,拽着衣服不让大夫去衣,卢淮勃然大怒:“你这个样子,不去衣,是不想活了么?” 崔珣仍旧不让大夫去衣,卢淮也懒得再多话,只是指挥狱卒七手八脚按住他,将他衣服扒下来,一去衣,卢淮瞬间愕然,他身上鞭伤卢淮倒是早有心理准备,但骇人的旧伤,却让卢淮目瞪口呆。 狱卒仍旧按着崔珣,但崔珣却没有再挣扎了,卢淮怀疑自己看错了,还拿着一盏油灯,去他身边照着仔细看,他按着崔珣肩胛骨凹下去的伤痕,这像是被铁荆棘穿过骨头造成的,崔珣在大理寺受过一年酷刑,卢淮是知道的,但是这样的刑具,大理寺没有。 所以这些伤,不是在大理寺刑囚来的。 油灯照映在伤疤处,伤疤呈淡色,颜色和皮肤趋同,外形平整,看起来有点年头,但年头也不会超过十年,因为十年前,崔珣才十三岁,还尚在崔家,那时候长安世家宴会,卢淮也见过崔珣几次,他正常的很,绝对不像受过这种刑的样子,那这些伤,应该是他去从军后造成的。 而天威军郭勤威爱兵如子,因此这些伤也不会是在天威军时造成的,天威军之后,便是突厥的两年。 卢淮沉声问:“你这些旧伤,是如何来的?是突厥人伤的么?” 崔珣只是闭目不语,卢淮又道:“你不是投降突厥了么?不是当了突厥右贤王吗?怎么能伤成这副样子?” 这与崔珣一去突厥就当了突厥公主的入幕之宾,安享荣华富贵的传言,不太一样。 崔珣没有回答卢淮的问题,他闭着眼睛,但颤抖的睫毛还是泄露他内心的屈辱和痛楚。 卢淮提高音量,问:“崔望舒,突厥人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卢淮握着油灯的手,都有些发抖,他心中在害怕。 虽然他在崔珣以命驱使天威军一案得以大白天下时,就对崔珣有了很大改观,也对他投降突厥的事情有了些许质疑,因为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又如何会抛弃性命,去为死了六年的天威军申冤呢? 如今见到崔珣身上旧伤,他的质疑,好像有了答案,卢淮思及自己这六年来对崔珣的唾骂,对他的羞辱,他甚至还特地送了一个莲花酒注去羞辱他,如果……如果崔珣真的没有投降突厥,那他的唾骂,他的羞辱……到底算什么! 卢淮握紧手中油灯:“崔望舒,突厥人是不是对你用刑了?” 崔珣终于缓缓睁开眼,他眼中尽是嘲弄神色,也不知道是嘲弄卢淮,还是嘲弄他自己,他在昏暗狱房开口冷淡说了第一句话:“对,不但用了刑,还有献俘礼,还有扒光衣服,塞到狗笼里像牲畜一样任人观看,你满意了?” 卢淮瞪大眼睛,手中油灯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骨碌滚到一旁。 崔珣是世家子,他也是世家子,没有人比他更知道,一个自小受着士可杀不可辱规训的世家子弟,面对这种屈辱,是什么感受? 更何况,博陵崔氏,是天下高门之首,世族之冠,崔氏的嫡出公子,面对这种屈辱,那又是什么感受? 崔珣说完这句话,就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他阖上眼睛,不去看卢淮的表情,也不去看狱卒的表情,不论是什么表情,是怜悯还是震惊,对他来说,都是再一次羞辱。 卢淮渐渐握紧拳头,他望着满身可怖伤疤的崔珣,恍惚间,却想起他未去天威军前,在长安见到他的模样,是那般如琳琅珠玉、心高气傲的一个少年,仿佛天地间,他谁都不放在眼里,但谁又能想到,那般心高气傲的少年,有朝一日,会在突厥受这种生不如死的磋磨? 他只觉心里有一团火,不知道这团火是对自己,还是对崔珣,亦或是对突厥人,他揪过战战兢兢的大夫,吼道:“用最好的药!治好他!别让他死在我大理寺!” 然后他放开大夫,又对狱卒道:“好生照顾他,该去衣就去衣,他要是还折腾不让去,就给他绑了去,但是,任何人都不许对他动刑!” - 卢淮出狱房后,就翻出当年大理寺讯问崔珣的卷宗,卷宗里,他受遍酷刑,仍然坚称没有投降突厥,而想必当年行刑之人,也看到了他身上的可怖伤疤,若再细心查探,应该能查到事实真相,可大理寺并没有去查探,反而一昧刑讯,如若不是最后太后救下崔珣,他早已死在了大理寺狱。 卢淮捏紧卷宗,他茫然了,大理寺为何不听不看,一昧刑讯?联系天威军覆灭的真相,再联系崔珣以命翻案,他也得出了答案,那就是,有人不想让崔珣活着出大理寺狱。 而崔珣在突厥受到那种侮辱,好不容易回了大周,却又陷于大理寺受遍酷刑,没有人理会他的冤屈,没有人愿意去救他,他如果不选择当太后的鹰犬,他还能活下来吗? 之后在察事厅种种,自古权力斗争,血腥残酷,如果以一个纯白无瑕的好人标准要求他,他的确不是,但经历了那种事后,他还能做一个好人吗? 卢淮扪心自问,若换成是他,他还能做一个好人、做一个君子吗? 不,只怕在献俘礼那日,他就因为承受不了这种屈辱羞愤自尽了。 他做不到。 - 蓬莱殿内,卢淮对于隆兴帝坚持刑讯的要求,说道:“禀圣人,大周有三不刑,年七十以上者、十四以下者、废疾者,审讯时不能动用大刑,崔珣属于有疾者,臣以为,不应动刑。” 他搬出大周律令,隆兴帝冷笑:“非常事,用非常法,佛顶舍利是国之至宝,崔珣就这般悍然抢去,难道就因为他有疾,就连拷问都不拷问了?假如他抢夺佛顶舍利是为了勾结突厥,那也不拷问了?卢卿,你莫非是在包庇崔珣?” 卢淮抿唇,若换做以前,他绝对会认为“包庇”两字是对他的莫大侮辱,但如今,他只是垂下眼眸,坚持道:“崔珣已遍体鳞伤,再动大刑的话,只会要他性命,臣以为不妥。” “不动刑,你能从他嘴里问出佛顶舍利下落?” “好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太后终于开口,结束了这场君臣争端:“卢卿,你想如何处置?” 卢淮拱手:“禀太后,崔珣不愿开口,按照他的性格,就算用刑,他也不会开口的,这一点,太后比臣更清楚,他擅夺佛顶舍利,太后和圣人可依照国法杀了他,但……”他喉咙莫名哽了下:“但他身上的伤,已经够多了,求太后与圣人,莫再动刑折磨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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