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楹终于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也得到了舒缓,她眨了眨眼睛,修长睫毛上沾着的细碎泪珠也落了下来,明明她应该高兴的,但她却莫名觉得更想哭了,她咬了咬唇,扯下腕上缠着的洁白罗帕,罗帕用桑蚕丝织成,细软如云,李楹本欲拿来拭泪,但她却忽捏住罗帕一角,顿了顿,然后手指用力,将洁白罗帕撕成了四段。 她撕了罗帕后,便起身,走到崔珣身前,跪坐了下去,她低着头,看着崔珣搭在膝上的双腕,腕上漆黑镣铐尤为刺目,她抿了抿唇,去握住他的一只手腕。 崔珣似乎愣了下,一阵镣铐的叮当声中,他下意识就想将手腕从她手中抽离,李楹却说了声:“别动。” 他明明是人人惧怕的酷吏,但听到她这两个字时,却真的没有再动了,李楹握着他的手腕,还好卢淮没有太过为难他,也还好他双腕清瘦到几乎只剩骨头和皮肤,镣铐没有锁的太紧,还有点余量,李楹将镣铐略略往上推了推,果然看到他手腕皮肤被磨到发红。 李楹垂眸,她取出一段罗帕,小心包裹住他的手腕,她说道:“今日事出紧急,只能用这个应付应付了。” 崔珣低着头,看着腕上系着的洁白锦帕,锦帕似乎还有她的清幽香气,他不由道:“这个……就挺好的。” 李楹莞尔,她又细心用罗帕缠住他另一只手腕,系上结时,她忽低低说了声:“崔珣,以后,你不用再一个人打仗了,我会陪你的。” 她垂眸系着锦帕的样子,安静美好,崔珣定定看着她层叠如羽翼般的睫毛,轻声说了句:“嗯。”
第077章 77 崔珣被囚在府邸的时日, 虽然镣铐加身,冷饭残羹,但也不算太难熬, 李楹会用桑蚕丝编织成的最柔软白绸垫在他手足镣铐内,也会将佛寺供奉给自己的素食点心取来与他果腹,更会于每晚在他卧房燃上一块安神香, 因此他身体没受太多磨折, 反而因为公务全抛,多了些许时间休憩, 气色看上去倒比以前要好上几分,但他与李楹都知道,是生是死,就在这一月之期。 李楹觉得很是困惑:“你没有杀郭帅,郭帅头颅的切口肯定和你铁胎弓弓弦不一样, 那金祢怎么肯定郭帅头颅送来大周之后, 就能置你于死地?” “铁胎弓已经被缴入大理寺了。”崔珣道:“按裴观岳的本事, 偷出铁胎弓,用弓弦切断一个头颅,再让有经验的仵作,将那头颅伪造成已经死了六年的颅骨,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的意思是,就算突厥真的送来郭帅头颅,裴观岳都会用一个假头颅, 偷天换日?” 崔珣颔首:“他一开始,应该也不愿这么麻烦。” 但是惠妃突然变卦, 逼的裴观岳只能采用金祢的这个计策,或许裴观岳在私底下, 早已暗骂过金祢千次万次了,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弥补,中间若出半点差错,就会前功尽弃,万劫不复。 裴观岳如今只庆幸崔珣被囚于府邸,府邸只他一人,让崔珣纵然手眼通天,也无法在这一个月进行自救,可他不知道,崔府虽然没有第二个人,却还有一只鬼。 李楹眼睛一亮:“既然我们猜到了裴观岳的谋划,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既已洞察先机,便能先发制人。 崔珣被囚府邸,李楹却能自由出入。 只是,李楹虽然能自由出入崔府,替崔珣传递消息,但是终究不能现身于人前,很多事情,她没办法做。 李楹于是就想到了一个人。 鱼扶危。 - 群贤坊的奢靡大宅中,鱼扶危匆匆赶到牡丹园,李楹正托着腮,坐在绿茵上,看着西域乐师弹着竖头箜篌,箜篌声清亮悠扬,鱼扶危看到李楹时,嘴角不由扬起一丝暖和笑意,他按捺住自己喜悦,先让西域乐师暂退,自己则信步走到李楹面前,笑道:“几日前崔珣府邸被围,某正担心公主呢,还好公主没事。” 李楹莞尔:“他们又看不到我,我能有什么事?” “话虽如此,还是担心。”鱼扶危道。 李楹起身,她明显有话要说,但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鱼扶危已经看出,他假装并未看见,而是与李楹走入牡丹花丛中,鱼府的牡丹园栽了数百枝牡丹,色泽艳丽,富丽堂皇,其中明显有十几株是新栽的,这十几株花色雪白,洁莹如玉,李楹不由道:“月宫花?” 鱼扶危点头:“正是月宫花。” 月宫花,又叫夜光白牡丹,是牡丹中的精品,月宫花玲珑剔透,香气清雅,只是花虽美,李楹却显然有些心不在焉,鱼扶危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中默默叹了口气,他先开口道:“公主,此次崔珣,在劫难逃,你还是莫要被他连累了。” 李楹将视线从月宫花移开,她看向鱼扶危:“鱼先生,我今日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 她话还没说完,鱼扶危就抢先道:“公主,请先听某一言。” 李楹略略一怔,鱼扶危又道:“崔珣以前,投降突厥,大兴酷狱,已经是作恶多端了,但是谁能知道,他居然还能做出弑杀故帅这种事呢?这简直是人神共愤,天理难容了,这种败类,某不耻之,请公主不要再为他说话了。” 李楹辩道:“鱼先生,这不是真的。” “这不是真的,那什么是真的?”鱼扶危只觉李楹是被色迷了心窍,他摇头道:“崔珣无非就是长得好点罢了,公主你莫要被他一副皮囊迷惑住了。” 李楹愣住:“不是这样的……” 鱼扶危见她仍在为崔珣辩解,有些寒心,他失望道:“如果公主今日,是为崔珣而来,那还是请回吧。” 李楹被他一顿数落,顿觉有些难堪,但她又想,鱼扶危数落她几句,她心中就这样不好受,那崔珣这些年经历的数落,那是数也数不清,他心里该有多难受。 她深吸一口气,他一人于骂名滚滚中,踽踽独行六年了,这一次,她一定要酣畅淋漓,为他辩上一场。 李楹向前一步,直视着鱼扶危,坦然道:“鱼先生,你说我被崔珣一副好皮囊迷惑,是,我承认,我是喜欢他的皮囊,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虽为女子,也有欣赏美丽皮囊的权利,可你要说,我为崔珣辩驳,全然是因为他的皮囊,那你就错了。” 往事一幕幕从她眼前掠过:“假如,你像我一样,看到一个贪生怕死的降将,身上却是遍布的累累刑伤,被所谓和他情浓的突厥公主像畜牲一样折磨羞辱,你也会对他的投降与否产生疑惑;又假如,你像我一样,看到一个心狠手辣的酷吏,听到故友冤情时,居然痛极呕血,为了寻得故友尸骸,更是不惜低下头颅,对人下跪,你也会对他的心狠手辣产生疑惑;至于以色事人的佞幸,如果一个丈夫死去多年的女人,重用一个长得漂亮的年轻男人,引起流言蜚语,这就是以色事人的话,那我也无甚可说。” 鱼扶危因她这一番话张口结舌,李楹又缓缓道:“你们骂他心胸狭窄,睚眦必报,我却看到他从未报复辱他的官民乐姬;你们骂他刻薄寡恩,阴骘桀逆,我却看到他将自己三年来的所有俸禄赏赐,都送给战死同袍的家眷,自己则简单度日;你们骂他弑杀故帅,人神共愤,我却看到他视故帅为父,因故帅尸首被辱,堂堂男子,几近哽咽。” 李楹顿了顿,最后一字一句道:“鱼先生,我不是被崔珣皮囊迷惑,我是被他皮囊背后的,情与义,血与泪,迷惑。” 鱼扶危彻底愣住,半晌,他才讶异道:“这些话,某从未听过。” “因为从来无人为他辩过。”李楹道:“他不喜欢辩解,但我不一样,我看到的越多,就越想为他辩上一辩。” 鱼扶危未再作声,只是面上仍有讶异神色,李楹道:“鱼先生,若你仍觉得,我今日不该来这,那我现在就走。” 她在等待鱼扶危回答,鱼扶危抿着唇,终开口道:“公主需要某做什么?” 他此话一出,李楹总算松了一口气,她道:“鱼先生,多谢你相信崔珣。” 鱼扶危却摇了摇头:“某不是相信崔珣,某是相信公主。” 李楹微怔,鱼扶危又道:“公主看到的事,定然是真的,所以,或许,崔珣并不是某认为的那种人,某愿意为了公主,摒弃成见,再去认识认识这位察事厅少卿。” 李楹不由莞尔一笑:“不管鱼先生是相信崔珣,还是相信我,我都要谢谢鱼先生。” 她心中大石落下,这一笑,将满园的国色牡丹都比了下去,鱼扶危略微失神,他不由避开李楹目光,转过头,看向那洁白若雪的月宫花:“某要怎么帮崔珣?” 李楹道:“崔珣被大理寺囚于府中,只能由我传递消息,但我是鬼魂之身,旁人无法看到,终究不太方便,可否请鱼先生助我?” 鱼扶危点头:“自然可以。” 见他答应,李楹却又有些愧疚,她道:“此事有些危险,鱼先生要多少酬劳,尽管开口。” 鱼扶危闻言,却笑了笑:“某要的酬劳,那可是稀世珍宝,万金不换。” 李楹寻思,就算再怎么珍贵,她应也能出的起,她于是道:“鱼先生尽管说。” 鱼扶危没答,只是看了看被西域乐师留下的竖头箜篌,他道:“酬劳之后再提。方才乐师一曲箜篌尚未弹完,半首残音,总让人觉得意犹未尽,公主可会弹奏箜篌?” 鱼扶危帮了李楹这么大一个忙,李楹也对他十分感激,她道:“的确会弹。” 她本就师从名门,琴棋书画,样样都学过,这竖头箜篌自然也不在话下,她走到箜篌前,正坐于席,纤白手指,拨向二十三弦,一阵清音自她指尖流淌而出,如袅袅仙乐,又如淙淙清泉,鱼扶危甚至能看到倒映在清泉之中的,那皎皎明月。 她身侧就是盛开摇曳的月宫花,花随风动,月随波动,鱼扶危慢慢闭上眼睛,全身心的沉浸在这一首箜篌曲之中。 鼻尖是萦绕的月宫花清幽香气,此时此刻,他忘了一切,他忘了自己的商贾身份,忘了自己有志难酬的痛苦心绪,忘了这二十余年的不甘和愤懑,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宁静与平和。 一曲作罢,鱼扶危缓缓睁开眼睛,:“多谢公主,接下来,需要某怎么做,但说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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