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衣冠冢需要的东西比较简单,但至少应该有个牌位,宜楣望见一棵粗壮的红颜枯木,说道:“我去砍两块木板来。” 她跑过去,绕着那棵红颜枯木转了两圈,挑了处最好下手的地方,祭出命剑,双手共举着剑砍下去。 “咔嚓”一声,宜楣的剑嵌进了树木里,她正要拔出来再砍,忽然闻见一阵腐烂的腥臭味儿,头顶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摩擦声,宜楣尚未抬头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对危险的直觉却让她猛然后退数步。 宜楣快,那东西的动作更快,一把薅住了她的头发,将宜楣摔了出去,撞在裸露的玄岩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师姐!” 流筝抛下手中的铲子,飞奔过去将宜楣扶起来,两人这才看清攻击宜楣的怪物。 那是一具高大壮硕的白骨,头颅和四肢长得像人,却足足有人的两倍长,它有一双灵活的鼓掌,每个指节都有人的一根手指那样长,肚子鼓得像一个球,肋骨里装满了未消化完的骨肉,有些是动物的,有些是人的。 流筝眼尖,看见了一角尚未被它消化干净的太羲宫的弟子服衣料。 宜楣失了剑,胸腔里一阵气血翻涌:“这是……什么东西?” 流筝说:“恐怕这就是白骨妖。” 一只生于古战场白骨堆里的妖怪,力大无穷,行动敏捷,最喜欢生吞活人,且毫无节制。 流筝曾听哥哥说起过此妖,说他五十年前曾与白骨妖大战七天七夜,终于削断了它一双手臂,结果还是被它逃了。 白骨妖一路逃进了掣雷城,在里面吞噬其他妖怪,三十年后,重新将手臂长了出来。他本想来寻雁濯尘报仇,结果运气太背,撞上西境莲主出世,整治掣雷城,将它与一众不服管教的大妖巨魔一起镇压到了地底。 前些日子莲花境坍塌,掣雷城禁制松动,终于又给它找到机会逃了出来。 白骨妖一路奔袭来到太羲宫,先吞了几个小弟子解解饿,因为没有找到雁濯尘,所以躲到了不悔峰上。 它能辨别人的骨肉气息,面前这个紫衣女子,血肉散发着与雁濯尘十分相似的味道,肯定是雁濯尘的亲人,这个认知令它兴奋地转动着全身的骨头。 流筝将宜楣挡在身后,从绣囊里取出铜丸,开启机关,铜丸在她手中变成一把充盈着灵力的机括剑。 虽然不如命剑不悔好用,但是这种以凡器对抗大妖的感觉,实在是太熟悉、太刺激了。 流筝与白骨妖同时出手,她屈膝矮身,躲过了白骨妖的攻击,从它两条枯树枝似的腿下擦过,回身朝它狠狠一劈。 机括剑与白骨妖腿上的骨头相撞,滋滋啦啦冒出一串火花,火花灭后,白骨妖身上却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好家伙,竟比她曾经砍过的机关豹还硬! 流筝不贪刀,跃身后撤两步,来到那棵粗壮的红颜枯木旁,用力将宜楣的命剑拔出来抛还给她。 “师姐,接剑!” 宜楣拿到了剑,飞身协助流筝,然而这白骨妖实在有几分本事,双方来来回回打了一百多个回合,流筝她们竟然没有占到任何便宜。 宜楣气喘吁吁:“要不先撤,去太羲宫叫人来。” 流筝说:“姜怀阔不会管这事的,他巴不得咱们都被白骨妖吃掉。” 宜楣:“可是这样僵持下去毕竟不是办法,天马上要黑了,骨妖只会更难对付。” 流筝沉吟借着对峙的时机沉吟片刻,忽然对宜楣说:“我发现它好像没有牙齿。” 宜楣不解:“啊?” “这白骨妖吃人,是囫囵地吞到肚子里,然后慢慢消化,”流筝声音很低,语速飞快地对宜楣说:“等会儿你假意逃跑,我佯装被它抓住,等它将我吞到肚子里,放松警惕的时候,你我里外合击,一起刺穿它的后背,记住,要用全力。” 宜楣当即否决:“不行!” 且不说被白骨妖吞噬有多么危险,就算一时不死,也得断几根骨头。 单说她出的馊主意,但凡宜楣把握不好力度,要么刺不穿白骨妖身上的骨头,要么会连它肚子里的流筝一起刺伤。 宜楣想起了什么,忽然眼睛一亮:“季公子给了你恢复灵力的药,你快试试,说不定可以祭出命剑。” 不料流筝却一口回绝:“不必。” 她既然已决心将剑骨还给他,早晚都要重新适应没有剑骨的生活。 说罢再不给宜楣犹豫的机会,提剑就朝白骨妖冲上去。 *** 季应玄虽然人不在北安郡,但是每天都通过红莲花瓣悄悄盯着流筝。 流筝比他预想中乖巧,每天起床后,先去他屋里转一圈,看他有没有回来,然后就坐在廊下台阶上望天等着,一等就是一整天。 等得烦躁的时候,经常捡根树枝,在地上画王八,王八壳上写季应玄的名字,左看右看,满意得不得了。 季应玄见了这一幕,先是无语,然后又颇有几分自得。 她一定是对他昼思夜想,牵肠挂肚,否则为何不写别人的名字,单单写他的名字? 这样想着,心口的气不知不觉就消了许多。 季应玄原本打算晾她到七月十五再相见,让她没有机会提还剑骨的事。眼下看见她这副可怜的、想他想到茶饭不思的模样,渐渐就有几分心软。 他对帘艮说:“重建莲花境的速度要再快一些,孤要闭关几日,你带着夜罗刹军队到七部落走一趟,好好敲打他们一番,若谁敢在这时候生事,直接绑了,丢进业火里去。” 之前他亲手毁掉莲花境,虽然给了莲生真君重创,却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自己也受了很重的伤,几近灰飞烟灭,在焰海里泡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十数年前为他重塑骨肉的那枚红莲花瓣。 也许是他幸运,也许是因为他前世与生于业火中的魔首昭玄有些关系,总之,他恢复的速度比他想象中快许多。 如今他打算重建莲花境,压制住忧怖崖下、地隙最薄弱处的业火。 在闭关之前,季应玄听说流筝要前往不悔峰给雁长徵和雁濯尘立衣冠冢,于是又拨冗回了一趟北安郡,没有见流筝,找到了流筝的师姐宜楣,将可以解除灵力禁制的药丸交给她,请她转交给流筝。 若流筝恢复了灵力,有了不悔剑傍身,再上止善山,也能叫人放心些。 然而季应玄还是低估了流筝的胆量和倔强。 等他三天后从莲花境里出来时,看到的不是流筝守在他屋门前画王八,而是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身上缠了好几处绷带,左胳膊、右小腿甚至都绑了木板。 季应玄当即脑袋一炸:她怎么又受伤了?! 流筝扯着嗓子喊疼,师姐宜楣捧着一碗黑黢黢的药走进来,一面喂她喝药,一面数落她。 “现在知道喊疼了?都说了那白骨妖肚子虽然大,嗓门却细,非得断几根骨头才能吞下去,还有你的手,知道我要出招了,也不躲远些……” 流筝虽然不能动弹,眉眼间却是一脸得意:“这些都是小问题,总之,咱们赢了。” 宜楣叹气:“可惜还是叫它跑了,不知要祸害多少人。” 流筝说:“他的伤比我的伤重,等我好了,咱们一定把它找出来,到时候,我要把它的骨头都拆了,一根一根丢进火里。” 宜楣塞给她一颗糖:“好好养病,再敢轻举妄动,我可要找师娘告状。” 流筝忙说不敢。 与白骨妖一战,确实让她遭了不少罪,宜楣离开后,流筝窝在被子里,昏昏沉沉又睡着了。 天正热,喝下的药让她出了一身汗。 流筝恍惚间被热醒,懒得睁眼,抬手要去碰胳膊上的绷带,半空却突然被人攥住。 那人掌心微凉,清风送来一缕幽香。 流筝的瞌睡被惊醒,倏然睁开眼。 天色已经黑透了,月光并不十分明亮,只朦胧照出那人脸上的轮廓,鼻梁如削,下颌如刀。 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看到分明那双凝沉如渊的瞳眸。 “雁流筝。” 这一刻,季应玄深刻地体会到了雁濯尘的不容易。 “你可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第55章 会装 见了季应玄, 流筝的瞌睡彻底醒了,她用未受伤的臂肘撑着, 好容易坐起身来,却被季应玄单指一推,又直挺挺地躺了回去。 流筝无语道:“你干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季应玄问她,“明知那白骨妖不好对付,为何不用我给你送来的丹药?” 流筝说:“我不用那丹药,凭自己也能打赢它,从前我没有命剑,也没怎么输过。” 季应玄:“那你凭自己坐起来试试。” 流筝:“……” 她闭上眼睛不理他, 过了一会儿,又悄悄睁开一条缝偷觑, 正对上季应玄没有什么笑意的眼睛, 像寒雨冲刷后的白月,像秋深落尽枯叶后的冷湖,凝静又萧索。 透着几分愠色, 几分伤心色。 流筝小声问他:“你这段日子去哪里了, 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说出来我也好帮你。” 季应玄道:“你连我的剑骨都不肯用, 生死关头也不愿召出命剑,生怕与我沾染一点关系, 竟然还愿意帮我吗?” 听了这话,流筝又费劲坐起身来,这回季应玄没有上手推她, 她凑过来要握他的手,反被他起身躲开了。 他走到桌边点灯, 将室内照亮了些,听见流筝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你我的情意是一回事,剑骨又是另外一回事。” 流筝直挺挺地坐着,声音温和而坚定:“这剑骨,我是一定要还给你的,此债不还,我不敢再受你任何照顾,即使你不愿要回这剑骨——” 季应玄打断她:“谁说我不愿要回剑骨?” 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他在忧怖境中已洗耳恭听过一回,无非是:即使你不愿要回这剑骨,我也会将它从我的身体里剖出,以偿还父兄曾经欠下的罪孽。 倘你仍觉不够,我愿自戕以偿。 纵是幻境,亦为过往。季应玄缓缓攥紧袖里的掌心,平息自己烦躁的心绪。 他说:“太清剑骨是天命馈赠,我当然也不甘心平白送给旁人。” 听他说愿意取回剑骨,流筝心中微微松了口气,问他:“那我何时才能将剑骨还给你?最好快一些,因为我能感觉到,它在我身体里生长的筋脉越来越多,恐怕时间久了,难以剥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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