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地一声,四面的议论声更大了。有人说作孽哟,张秀才夫妇两个穷酸,怎么会招惹上这种江洋大盗。就算求财,他家有多少可以偷的东西? 也有人说,夜鹞子这种丧心病狂的凶徒,杀人哪里还需要缘由?不顺眼可能就动手了。 等大致辨认出匪徒的身份,班头走到少女身侧,客客气气的:“何小姐,人命关天,烦请您带着这位管家,来府衙一趟。” 何小姐却没理他们,在许多双眼睛下,用手拂过管家背后的伤口。 那皮肉翻卷,看着极其狰狞的刀伤,旋即以奇快的速度止血、收缩、愈合,微微泛了白。虽然乍一看仍然狰狞,实则已不再严重。 看得官差、百姓又都发出惊讶之声,还有人群中的大夫都看直了眼。 等赤黄衣裳的老者背部大致愈合,能自己站起了。她才问被她搀扶的老人,示意一眼夜鹞子:“现在杀了?送衙门?” 闻言,官差当即就紧张起来了,紧紧盯着何小姐、老人的动作。 夜鹞子身上还背着十几桩大案,何况大庭广众之下,可不能让这位颇有些神奇法术的小姐当场杀了夜鹞子,有失衙门体面。 老人先是挣扎站起,朝夜鹞子走了几步,神态隐约泛着野兽嚎啕般的凶狠与凄厉:“杀……” 走了几步,衙役们几乎以为他要扑上去狠狠咬碎夜鹞子的喉咙。 老人却又慢慢顿住,神色茫然,喃喃自语:“老师说,不要只想着自己,要想一想其他人。其他人怎么办……还有十几个人也死在恶徒手下……明正、法典……” “不懂……杀……” “老师说……” “不懂……杀……” “老师说……” 胡虫虫喃喃自语了很久,衙役也不敢动,警惕地看着他。 最终,胡虫虫抱着脑袋,慢慢蹲下来,眼泪一滴滴打在地上。“咯咯”“咯咯”,他喉咙里咯咯几下,哽咽道:“尊者,衙门。” 所有衙役、吏员都松了口气。 何小姐山中恐吓官眷,湖畔戏弄市民,还在夜色里排演鬼话本,罔顾世俗,狂放肆意。 此时却出人意料的温和。叹了口气,像摸小动物那样,摸了摸人形外貌苍老的胡虫虫的头顶,如安慰,又将他牵起:“好。走。” 便果真跟着衙役们走向宁州府衙。 听说官府要开堂审理此案,众多百姓,当即跟在何小姐、胡管家身后,纷纷涌向宁州府衙。 夜鹞子被抬到府衙时,情状看起来很不妙。 他杀人时被胡管家当场撞破,又被闻讯赶来的何小姐打倒,还试图逃跑,又被打折双腿,胸口的骨头几乎粉碎了大半,要是不好好医治,按常人,这恐怕都活不了太多天了。 对自己潜入宁州城,随手选了一家杀人夺财的事实,竟供认不讳:“本以为是读书之家,好歹有点闲钱,还真是穷秀才,没几个子,还惹来这一桩大祸……” “什么胡管家,那就是狐狸……” 话没说完,惨叫一声,更加气息奄奄了。 何小姐踩断了他一支手:“说一句话屁话,废一具肢体。” 四周的衙役都阻拦不及,这称得上当庭行凶了。 但堂外百姓轰然叫好,堂上的知府、官吏也都没吱声。 在何小姐面前,夜鹞子彻底老实了,江洋大盗的谱也不敢摆了。 这种自恃武功的凶人,在碰到比他更凶,本事更高的人后,一下子泻了心气。 这桩案子并不复杂,又被许多百姓所目睹。 彻底证实持刀男子就是大盗“夜鹞子”后,录了其口供后,仵作也验完了尸。 一旁就是张秀才夫妇死不瞑目的尸首。仵作验了尸,确实是死于刀伤。 胡管家自从离开张秀才家的院子后,站在衙门里,对着这两具尸首,除了回答堂上问讯外,就始终沉默而立,连身上染满血的外衣都没有换掉,脸上、手上也都溅着血。 这外貌佝偻的老人,说着一口宁州话,但却跟着初来乍到的何小姐称是管家。 此时又说自己是宁州本地人张秀才的旧相识。 堂上的知府摸了摸胡子,说:“此案大体已明,不过还有一些细枝末节,有些疑点。不能模糊,否则上官审核时怕要打回重审。” “小姐的这位管家,姓胡吧。胡管家,你自称是张秀才的旧相识,因心血来潮,凌晨去找他。可左邻右舍,都说没人见过你。清河坊的人则说,你是第一回 跟着何小姐到我们宁州来。你们的口述自相矛盾。作何解释?” 何小姐道:“他们肯定认识,只是一时没对上人。当面认一认就行了。” 知府闻言,挥挥手,便让张秀才的邻居们都上来,与胡管家当面对一对。 张秀才的邻居们刚上来,开始对上胡管家这张细长眼的陌生面庞,先是懵了一阵。 何小姐却看他们一眼,抢先说:“这是胡虫虫。曾经跟着张秀才读过书。你们真的不认得了?” 邻居们跟她一对上视线,略微迷糊了一瞬,记忆开始翻滚,半晌,个个恍然大悟,仿佛终于把名字和长相对上了号,讪笑不已: “噢,原来是胡虫虫,认得,认得。” “老张总说自己有个孝顺学生,姓胡。见过几次面,也是赤毛长眼……嗯?我在说什么?噢,是赤黄衣裳细长眼。” 何小姐这才说:“我跟胡管家情同亲人,他近年本已随我定居外地,但人老念旧,心念恩师,特意回来宁州探望。我就随着他到宁州城来,一是游山玩水,探访宁州名胜古迹。二是作为小辈,陪同管家看望其恩师。” “不想碰上这样的惨事。还望知府禀公办理,严惩凶徒。” 其他官吏中还有人细究疑点,知府却挥挥手,压住了衙门其他人的口。 他的夫人、儿女,在紫云山里遭了何小姐的戏弄恐吓,被她的老虎给吓得贵人颜面全无。 夫人,孩子跟他愤怒地抱怨不休,知府刚开始确实也有气,但随着后两日,何小姐的种种举止传闻传遍宁州城,他们就不气了。 这位是真高人啊,大可以伤人杀人,然后拂袖而去。城中卫兵都阻拦不得那种。 但何小姐虽连日作一时之戏,有些伤了自家颜面,却并未伤害任何人性命,甚至连稍微重一点的伤都没有。 而高人何止戏弄他们一家,全城大半人口都受了她惊吓。 那还有什么好气的? 跟这种别人讨好都来不及的世外高人作对?真当他做官做到知府,脑子里都是水? 知府一家回过味来后,何府门外排长队等着讨好、拜见何小姐的人里,就有知府的妻儿了。 此时想见都见不着的何小姐因为家里人的事上了衙门来,虽不能讨好得太明显,但也不能得罪了人家。 知府当然知道那个“胡管家”有问题,估计不是人。 因为张秀才活着时,确实没什么姓胡的跟他来往。但私底下,有人传言,说他家里养着一窝狐狸……也有人给他取绰号,叫他“狐夫子”。 胡,狐也。 但胡虫虫又不是杀人者,甚至是受害者的学生,还帮忙捉住了朝廷悬赏的江洋大盗。 那这种神神怪怪的事,堂上也不必追究得太细,能过得去,糊弄得了上官就行了。 夜鹞子被关进了牢狱。知府向胡虫虫、李秀丽保证,很快就能把这匪徒身上的其他案子结了。这人一定会被判死刑。而且判决会尽快下来。 但胡虫虫得了保证,走出衙门时,还是失魂落魄。 张秀才一家没有其他亲戚,只有一个儿子,远在他乡。衙门的信已经寄出去了,但现在是盛夏,等他们赶到,尸首都烂完了。 最后知府建议,让左邻右舍与张秀才的学生们家里,凑了钱,准备请人给夫妇俩收敛遗体,买棺下葬。 因为师生之义,当下,面临这种情况,学生是有义务为老师负责后事的。 张秀才在街上教了很多年的书,不少学生甚至学生的父亲,都是他教过的。 但他们抠抠搜搜,甚至还为哪种棺材最便宜争吵起来了,还提出要不要干脆省了棺材,买个好点的席子得了。 他们活着时看不起张秀才的“穷酸”,常嘲笑他三十年考得须发皆白不中功名。尽管张秀才虽然“穷酸”,但教书一向用心,也从来不随意涨学费。却还是舍不得死后多施舍他一文钱。 胡虫虫气愤得涨红了脸:“不必吵!不必你们!老师的丧事,我全负责!” 没有人跟他抢。等出了衙门,其他邻居的脑子一下子转过来了,陆续想起了张秀才这些年的奇闻。眼睛都悄悄地觑啊,转啊,打量胡虫虫。 果然是一张狐狸脸。 回到家,有人说:“虽为异类倒有情义。” 也有人说:“什么有情义?穷酸书生穷酸狐,一辈子假正经没有富贵命。要不是姓张的,当年告发了……那桩事,说不得我们早就鸡犬升天,都发达了!” “嘘……别提当年的事了。小心把你抓起来。” “切,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贵人里信的都多了,我们谈谈都不行?” “贵人跟我们能一样吗?” 胡虫虫听不见他们的抱怨声。 若听见了,以它的笨嘴拙舌,估计也想不出什么有力反驳的话语。 李秀丽却眼皮也不抬,将手指一弹。 所有张秀才的邻居都开始做噩梦,一直到做足一个月噩梦,这道炁才会散去。 张家的院子里,案子已经告破了,现场的血迹也被清理了。 张秀才夫妇的遗体被放在竹席上,四周一片哭声。 小狐狸们陆陆续续赶到,蹲在席旁,它们跟张秀才一家也熟悉,有的叫着“师公师婆”就大哭起来。 胡虫虫摘下树叶,褪去幻术,满身浸满了血,略微泛白的皮毛一咎咎黏在身上,显得它又瘦又佝偻,小小一只,趴在两具尸首旁,一动不动,仿佛痴了。 就这样,狐狸们陆续来祭拜,整整围着张秀才夫妇哭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黄昏,才擦着眼泪爬起来。 而胡虫虫却还是卧在竹席旁,一动不动。 这窝狐狸里最机灵的一只叫点点,劝道:“三舅姥爷,您起来吧。人死不能复生,请您节哀。再伤心,也要给师公师婆下葬了。天气太热了……” 胡虫虫终于说话了,它动了动狐吻:“再等等。等我最后见了一次老师师母,就装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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