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们愤怒的吼叫声慢慢低了下来,红衣厉鬼蠕动的黑发渐渐安静。双方都发现了这个孙翠兰。它们的目光凝在了小人身上。 穿上嫁衣,被送进唐家的这一夜,热热闹闹的喜宴中。 作为新娘的孙翠兰却悄然从新房里转了出来。 她喝了一盅又一盅的酒,提前喝完了本应与丈夫交欢共醉的琼浆,带着醉意,孤零零一个人走到井边。 月光光,照人间,也照着她无助的满怀心事。 她身上穿着嫁衣裳,披红挂绿,将予唐家大少爷为妾。 井中映着月亮,粼粼的水波,好像盛满皎洁的月光。 小时候,她与青梅竹马的邻家子一起捞月亮。 长大后,她与邻家子,也曾在这样的明月夜,坐在河边。 他说:我家贫,我们买不起酒,喝不了交杯酒。 她说:那就舀一碗映着月亮的水,照你也照我,爱意比酒浓。 一片叶子落入井中,扰了粼粼银光。 槐树无言,伫立井旁。 她家旁也有一颗槐树。 小时候,她与妹妹都调皮,曾一起爬上槐树,去摘槐花。 长大后,妹妹躺在床上,因饥饿而皮包骨头,再也爬不动树。 父亲与邻家子都无钱贿赂里正,也交不出租税,明明已经服过役,还是再被官差带走,顶替富家子。 他们走了一月又一月,越王总有数不尽的活要征发民夫。 父亲在越王的矿山里,活活累死。邻家子脱下身上最后一件麻衣,盖在父亲身上,让同乡带着尸首回来。 母亲看到父亲尸首时,一头栽倒田边。 她从稻田拔出沾着污泥的脚,奔向母亲。 江南无主的地,一天比一天稀少,连原本的荒山,都已经被大族圈走,不许私自埋葬先人。 她怕野狗啃白骨,更怕流亡到西州的外省流民,夜半挖开荒坟。 父亲、母亲都被她埋在了家后的槐树下。 孙翠兰靠在井边,抬起头,看着屋脊上威严的神兽。它镇宅驱邪,慈悯下视,总是正身而坐。 可是凡人,怎么能如它这样永恒? 她饿,她太饿了。 她望了又望,盼了又盼。良人久不归。 她拼了命接所有能做的工,瘦弱的背脊,顶不动沉重的犁。 妹妹只能喝稀粥,病势一日比一日重。 所幸,她还有一张可称秀气美丽,曾被村里人羡慕的脸。 院子里空荡荡的戏台,白日刚演过新编的喜庆戏,仿佛是她与唐大少爷的初遇。 一个乡下姑娘,低着头去送浆洗好的衣裳,接几枚可怜的工钱。 唐大少爷春风得意,刚刚巡逻了自家乡下的田庄回来,下了轿子,欲到侧门。 相撞。铜子跌进尘泥。她蹲下去,一枚又一枚地捡。 一只白净而保养得宜的手,摊开,放着一枚沾满泥土的铜板,递到她眼下。 她抬起头,唐少爷的目光便梭巡在她憔悴却仍然年轻美丽的面上,微微地笑了。 他脾气很好,为人也善良,从不曾强迫她。甚至连他的夫人,也是通情达理的。 虽然妾通买卖。甚至愿意给她一场看似体面的喜宴。 她是自愿答应的。大约,是自愿的吧。 没有人逼过她。世道逼她。 她没有读过书,心里虽有说不清的前前后后、幽幽淡淡的恨,却不会去算世道的帐。 孙翠兰就这样走入了唐家。她和妹妹终于能不饿死了。 她低下头,眼泪落在井水,与月光混同。 她扶着槐树,慢慢站直。醉醺醺,一步三摇。 但她心里有太多数不完的愁与闷,醉得实在厉害。 下一步,踏空了。跌入井中。 孙翠兰穿着嫁衣的尸首,当夜,被人发现了。 透明的小人版孙翠兰沉默地躺在井水中,双眼无神,连带着体内光影定格在了女子跌入水井的那一幕。 随后,身躯骤然而散。 “什么嘛!”李秀丽长出一口气:“真是一场乌龙。孙翠兰根本不是自杀的,也不是被谋杀的。她只是喝醉了酒,自家失足跌进井里淹死的!” 没想到真相这么简单,却致使唐家人和孙翠兰的亲友互相猜忌仇视了这么久,激出一个临时溢出区,还送了两个神棍的性命。 她转过头,对红衣厉鬼说:“喂,你也看到了,孙翠兰是意外死亡。并不是被唐家人害死的。”反而是临时溢出区,那是真害死了人命。 唐家人也怔怔地,忽然从朦朦中恢复了人类的思维,他们身上怪物的形容开始褪去而那些正在被他们吞吃的“客人”也变成了一团又一团的空气,满地血腥消失了。 ——这是红衣厉鬼的认知正在被改变,所以其塑造的临时溢出区的那重规则在褪去。 但现场没有一个人说话。 红衣厉鬼的“孙翠兰”,呆呆地看着井口。 那张面容上渐渐褪去了鬼物的溺亡特征,也褪去了狰狞,却显露出虚幻而重叠的两张脸。 一张是孙翠兰记忆中,邻家子的脸。 一张,是孙翠兰妹妹的脸。 忽然,他们痛苦万分地齐齐咆哮起来。 覆盖了整个唐府以及唐家人的临时溢出区,轰然而散。日光照进了黯淡已久的府邸。 鬼炁正从唐家人身上剥离出来。 原本的井水忽然干涸,井底响起两个虚弱的声音。唐老爷夫妇冲过去一看,几乎喜极而泣。 是唐大少爷和其妻子,他们躺在长着枯草的干涸井底,奄奄一息,却尚未死亡! 但咆哮声仍在继续。 这些鬼炁,没有随真相的揭示,随临时溢出区而消散。它们在消失前,挣扎着,忽然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字,指苍天,瞰大地。 李秀丽以为又发生什么变故,正不耐烦,打算拔剑劈散“问”字时,蒲剑却被一只手轻轻地按住了。 白鹤低低一叹:“他们只是有问而已。” “问什么?” “问苍天,问大地,问茫茫寰宇。为什么他们的爱人、亲人,会这样死去。” 李秀丽道:“这有什么好问?刚刚都看到了。意外。意外死亡到处都是。倒霉的家伙哪里都有。” 白鹤却道:“是啊。孙翠兰死于意外。‘意外’,‘命’!”他又一声叹息,低英眉,动俊容,磁性的声音略沉重:“不死而死。屈子有天问,凡夫亦有恨。斗升民,也有质问‘命运’的权利。道友,姑娘……算我个人请求,不要动手。” 好吧。李秀丽并不明白他的恻隐与动容,却还是收回了蒲剑。 于是,那问字又坚持了很久。 但天无言,地不语。人间无应。 那两张重叠的“脸”流下了血泪,终于,这个由活人之恨混杂着对孙翠兰生前记忆的鬼魂,在不甘与惘然中消失在阳光下。 指天问地的问字散去,唐家的临时溢出区,彻底消失。 徘徊府外许久,被鬼打墙迷惑,不得进入唐府的小郑、彭生,一下子带着人马冲了进来。 “表哥,你们没事吧?表侄和表侄媳呢?”彭生着急乱喊。 “刘姑娘,丁道长,你们还好吗?”小郑先找那柔面少女,见她安然无恙,略松一口气。 随即。小郑又说:“丁道长,你进入唐府之前,让我去找孙家人的藏身之地,我,已经找到了。但我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说:“孙黄英和吴二郎,他们如今明明有吃有喝,却脸颊凹陷若骷髅,全身皮包骨头,精气神败坏到了极点,神智不清,恨意深重。我找到他们的时候,还有最后一口气。但忽然,他们睁圆双眼,怒瞪着天空,一动不动,样子极狰狞,情绪很激动。我怕刺激到他们,因此不敢妄动。只叫手下人看住他们,我赶来这里报信。” “谁料,就在方才,我的书童快马加鞭来告,说二人同时暴毙。” 被小郑唤作“丁道长”的白鹤说:“强行以极端强烈的情感,用自己的活人之炁供养酿造孙翠兰的‘鬼魂’,维持鬼怪临时溢出区,长达近二十日,孙家人早已油尽灯枯。” 刚刚,更是宁可不留喉中最后一口气,也要指天而问。 制造出鬼怪类临时溢出区的孙翠兰之妹、之情郎死去了。 给死去的二道士偿了命。 可是他们的命,孙翠兰的命,又要谁偿呢? 用上“意外”,“阴差阳错”、“造化使然”,大约是合适的。 唐家人也能接受。这世上的多数人,大部分时候都能接受。 白鹤默然良久。 李秀丽却没有想这么多,她从感恩戴德、不住道谢的唐家人那拿到了剩下的十两尾款,高兴于自己这趟破解鬼怪的成功。 但她才美滋滋了没多久,手里捏着银子,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如果鬼怪的临时溢出区,其实都是活人所供养酿造的。 那她宅子里的那个男鬼,以及湖畔的卫小玉,又是谁供养的? 尤其是卫小玉,死去千年,生前又未婚,亲友的后代的后代的后代估计都没了,就算还有人活着,估计对她也没什么感情了,那到底是谁在供养她,使其存在千载?
第078章 唐府事了,彭生跟唐家人都极力挽留“刘女侠”、“白鹤道长”、小郑做客。 但于李秀丽心中,不过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没有半分继续接触的想法,便直接走了。 白鹤道士、小郑也没有留下。 三人一同辞别出门。 出了唐家门,走了大约十几步,少女忽然停住步伐,问小郑:“孙翠兰老家在哪里?” 她之前听到了小郑和白鹤的对话。知道小郑找到了孙翠兰的妹妹、情郎所在。应该也知道孙翠兰的老家具体地址、方位。 小郑怔了怔:“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李秀丽不耐烦道:“你说就是了!现在立刻说!” 小郑便将地址告诉了李秀丽,又将方向指给她。 少女脚尖一点,藤黄裙摆飞扬,竟直接朝那个方向奔去。 小郑追在她身后,喊:“小姐,你要做什么?我这有马!让人为你领路!” “不用了,麻烦!”话音未落,几个轻灵的飞跃,过房屋,越梁脊,少女的背影已消失不见。 又过了一日,小郑、白鹤,才知道“刘姑娘”都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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