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月,他们从玉楼小筑再到长玡山,又从长玡山到知秋阁,湛殊镜感觉到了这个世界深深的恶意。 ——他俩实在太穷。 做了二十多年的仙门世家公子,湛殊镜第一次明白什么叫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 买不起玄乌车,又不敢在王朝大肆御剑,连路上吃的灵果,都是湛云葳用涤魂玉牌赚的。 众所周知剑修穷,湛殊镜从没这么深刻地体会到,剑修多么不好赚钱,他总不能去给人家耍一套剑。 湛云葳的涤魂玉牌倒是好卖,可仙门的玉牌从不卖给达官贵人,只以略低的价格卖给普通百姓,偶尔赠予穷人。 湛殊镜第一次发现没了师门,自己根本照顾不好一个御灵师。 他回头看湛云葳,总觉得近来她瓷白的小脸瘦了一圈。 想到她赶回汾河郡的理由,湛殊镜的脸色更黑:“别看了,这摊子上的破玩意做生辰贺礼,那狗贼能看得上么。” 湛云葳不理他,从摊贩手中拿过两个糖人,一个递给湛殊镜,一个自己咬了一口。 入口很甜,她望着下雪的汾河郡,还好赶上了。 湛殊镜没想到她是给自己的,他盯着手中糖人,小摊子上的东西也不是没有优点嘛,至少这糖人比其他的糖人眉清目秀。 直到两人坐在茶肆中躲避风雪,湛殊镜才将糖人吃掉。 “赵员外早早就在准备生辰贺礼了,也是舍得下血本,连祖传的血玛瑙都打算送过去。” 一个笑道:“这算什么,听闻盛老爷还打算将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送到彻天府去。” 湛殊镜看湛云葳一眼。 听见了罢,这人能是什么好东西?指不定早就将你忘光了。 湛云葳支着下巴,恍然又回到了前世越之恒赴死那一日。 那日也是漫天大雪,她听旁人议论越之恒。 可这次不一样,不论世人怎样看他,她更相信自己感觉到的。 因着越之恒在王朝的地位,整个王朝和汾河郡都知道,过两日是他的生辰。 越之恒一直挺有做佞臣的样子,就像他说的,既然好不容易得来这权势,便要做人上人。 湛云葳以前听说,每逢这一日,越府收到的贺礼都能堆满整个库房。 但她知道今年不会。 想到朝堂将会发生的事,她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果然,第二日,王朝发生了一件大事。 灵帝闭关已有数月,昨日苏醒,钦天监卜卦为“大凶”。灵帝冷怒不已,不仅迁怒了仙门自愿留在王朝那些御灵师,还在大殿内,怒斥打伤几个王朝官员。 越之恒和方淮亦在其列。 方家被惩处,因为无力修补结界。 而仙门尚存,裴玉京未伏诛,神剑被纳化,哪一个都是令灵帝看越之恒不顺眼的理由。 “废物!” 越之恒被砸伤额角,他没有躲,亦不能躲。 再抬眼时,鲜血顺着他额角流下,模糊了半张面容,殿中臣子噤若寒蝉。 这无异于传递了一个信号,所有人都不由揣测,越之恒是否已失圣心。 上一个失圣心的东方既白,白骨已经腐朽。 以往下朝,不少人与越之恒攀谈,阿谀讨好他,今日却空空荡荡,越之恒一人走在王朝的大雪中,其他人退避三舍。 侍从给大皇子撑着伞,大皇子勾了勾唇。 “他也有今日。” 大皇子清楚得很,灵帝能容忍奸佞之臣,但是不能容忍办事不力者。 裴玉京不死,越之恒很难翻身重获圣心。 这件事很快传开,越之恒生辰那日,连汾河郡都听闻了风声。 湛殊镜有些意外,这应该是六年来越之恒第一次失势。最直观的后果便是,许多原本准备贺礼的臣子和达官贵人,生辰贺礼没有送出去。 这些人最会审时度势,开始无声和越之恒撇清关系。还有人在背地里揣测,彻天府什么时候换新一任掌司。 湛云葳抬眸,看着眼前的越府大门,以往按理说越府会门庭若市,今日却门可罗雀。 管家面带愁容,带着人在清扫府前积雪,湛殊镜道:“别看了,局势有变,灵帝疯了,如今连御灵师也容不下,你再去见他,危险得多。” 那些当初自愿留在王朝的仙门御灵师,也在这两日尝到了苦果。 为了表明态度,这些贵胄不仅开始疏远当初呵护备至的道侣,还有贬为奴仆取乐的。 湛殊镜心里有几分唏嘘,也不知他们可曾后悔。 如今的情况,湛云葳若还要管越家之事,风险太大,湛殊镜希望她知难而退,最好跟他去找长玡山旧部,乖乖等着山主回来。 湛云葳跟他走到巷子深处,就在湛殊镜以为她想通,任由越之恒烂在王朝之时,湛云葳将怀里的灵石拿出来,一大半给了他,自己只留下小部分。 “你说得对,阿兄,王朝确实愈发危险,你离开吧。” 湛殊镜咬牙:“湛云葳,你有没有想过,若他还坚持为王朝卖命,越家也不愿脱离,你又待如何?” 湛云葳道:“若有这一日,我会离开。” 绝对的道义面前,爱恨皆渺茫,若将来要她拾剑指向越之恒,需要她做盛世的基石,她百死无悔。可她不想试都不试,连真相都不知,就放弃他。 湛殊镜眼见她走向大雪中,人人对越家避之不及,她却用身上仅剩的钱,给越之恒和越清落挑选贺礼。 湛殊镜跟了她一路。 许是囊中羞涩,少女买的东西并不算贵重,甚至还有一包越清落爱吃的糕点。 他看了半晌,知道自己再跟下去也没意义。 湛殊镜这几日虽然一直试图对湛云葳说,那狗贼身处奢靡之中,你给什么他都瞧不上。 可他心知肚明,这漫漫大雪中,她还愿意逆着俗世,出现在越之恒面前,对那人来说,已是最好的贺礼。 就算她什么都不带,也足以令那人一遍又一遍心动。 虽然越府收到的贺礼极少,但并非没有。 比如汾河郡的盛老爷,仍旧存了攀附之意,将自己的女儿送入了玄乌车之中。 湛云葳原本打算混在贺礼之中,抬眼间,却发现玄乌车中不对劲。 她探出灵识,风雪肆虐,湛云葳居高临下看着身前这人。 这位“盛姑娘”,不仅是男儿身,还是个六重灵脉的灵修。 他是大皇子的人,原本打算今日刺杀越之恒,没想到出师未捷。 片刻后,湛云葳坐上他的玄乌车,这下好了,连身份都不必捏造了。 车队最后在越府门前停下。 今日并非沉晔当值,而是一个稍陌生的彻天府卫。应对贺礼,府卫已经驾轻就熟。 知晓玄乌车中还有活人,那府卫神色也很冷淡。 “一并带去库房,等大人回来处置。” 他上前一步,敲了敲玄乌车壁:“姑娘,伸手。” 湛云葳脸挡在盖头之下,见他拿出熟悉的困灵镯,不免有几分头疼。 她早就知道没有这样容易,但也不可能放任他们给自己戴上困灵镯。 因此当府卫扣上之时,她放出灵力,以控灵术干扰。湛云葳现在对控灵术驾轻就熟,府卫恍然了一瞬,以为自己戴好了。 湛云葳收回手,垂眸打量没有扣紧的镯子。 她想,若是那刺客,想杀越之恒似乎也不容易,她不知刺客原本有没有后手,但想到若真的被戴上困灵镯,又对上回来的越之恒,刺客会吓成什么样她就有些想笑。 天色渐渐暗下来,湛云葳在黯淡的库房中,越之恒一直没有回来。 他还在王朝当值,原本这一日是他生辰,理当休沐的,可触怒了灵帝,他只能更谨慎。 她不知等了多久,几乎都要趴在玄乌车中睡着了,方听到外面仆从议论声。 “今夜风雪这般大,大公子还会回来吗?” “不知,想来宿在彻天府中了。” 众人心知肚明,因着灵帝的态度,这个生辰注定悄无声息而低调,管家亦不敢多挂一个红灯笼。 就算冒着风雪回来,也没什么意义,还不如宿在彻天府。 沉晔望着彻天府外的大雪,问越之恒:“掌司大人,今晚还回越府吗?” 越之恒神色淡淡:“不回去了,你同阿姊说一声,让她别等我。” 沉晔犹豫了一瞬:“府中贺礼如何处置?听闻还有人,给您送来了一名女子。” 越之恒头也没抬,往炼器房走:“东西留着,活人赶出府。” 他不奉行清廉,王朝官员也容不下清廉之辈。 至于送人就更荒谬了,从他二十岁开始,收到的贺礼就有形形色色的人,有舞姬,有男宠,亦不乏刺客。 最需要站稳脚跟那几年,他杀了不少,近些年那些人才收敛些。 沉晔说:“是。” 越之恒缓步走向炼器房,沉晔要跟上替他撑伞,越之恒抬手止住他的脚步。 夜风呼呼地吹,今年入了冬以后,一日比一日冷。 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缀亮了寂寂长夜。 他注视着汾河郡的方向,良久收回目光。 湛云葳以为等不到越之恒已是最糟糕的事,没想到还有更糟糕的。 她衣衫单薄,御灵师本就会比灵修怕冷些,越府又新修葺了法阵,越大人的神通令人防不胜防,她如今扮演的是没有灵力的盛姑娘,不敢用灵力贸然取暖。 眼看就要子时,今日要过去了,白日里那几个彻天府卫冷冰冰过来,请她离府。 “可是夜已深,我要去哪里?” 府卫面色冷淡,一如他们掌司的铁石心肠:“奉大人命,姑娘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 片刻后,湛云葳被推出府邸。 汾河郡还未结冰,天地之间冷得够呛,越府更远处,还有黑甲卫在巡逻。 湛云葳穿着绣鞋,不敢在他们面前展露灵力,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在雪中走。 良久,走出他们的视野了,她方在一个屋檐前坐下。湛云葳一把扯下头上的盖头,以灵力取暖,再将鞋子中的雪清理干净。 等了半夜,又在雪中冷了好一会儿。怀里的糕点早就凉了,她难免有几分低落之意。 湛云葳根本没想到越之恒生辰也不回来。 她在大雪中,用灵力裹住自己,像暗夜中唯一暖光。城中宵禁,这个时间就算想找落脚的客栈也难。 正当她琢磨去哪里的时候,天上响起一声轻鸣。 很微弱的声音,她却听见了。 湛云葳抬眸,看见了眼熟的青面鬼鹤。 她没想到下着皑皑大雪,越之恒却在子时前,回到了汾河郡。 许是她的目光太明显,在鬼鹤上的男子低眸,对上了她的视线。 他神色冷淡,身披深青色大氅,今日没有戴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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