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他引路的宫人望着宫外漫天的邪气,还有头顶将要落下的雷,腿软得走不动路。 越之恒没有看他,兀自往劫雷最密集的地方走。 天幕翁鸣,几乎要将整个王朝劈碎。灵帝撑着额,慢慢睁开眼。 这是灵帝第一次没有故弄玄虚,亦没有在纱帐之后。 他高高坐在王座之上,居高临下看着远处走进来的人。 越之恒一看见他,便知道为何他总是不露面。眼前的人面容苍老,身上的腐朽气息盖都盖不住,恶臭几乎盈满了整个大殿。 躯体挂不住皮肉,看上去十分诡异。最早发现异样的宫人无不尖叫,却在下一刻化作飞灰。灵帝如一具修将就木的尸体,偏偏皮肉掉落的地方,露出神圣金色的骨头。 这一幕看上去既可怖,又透着荒诞的神圣。越之恒凝望了一瞬,走到大殿中。 灵帝扯了扯唇,眼里是森然的打量。这是第一个敢同他一并站在劫雷之下的人。 他这个多年来居心叵测的后嗣啊……当灵帝还是渡厄城主的时候,不知吞了多少魑王,后来才发现,那条路是入魔之道。 连心性都没法维持的低等魔物。 灵帝要的并不是这个,他要证明给当年那个毅然赴死、瞧不起他的圣女看,偏偏是他这样的人,有朝一日会成神。 与天同寿,凌驾在天道之上的神。 而他们护住的三界,守卫的百姓,不过是他掌中蝼蚁。 于是他压制邪气,夺舍了当年的灵帝。不断修行,也不断换身躯,来保持清醒。 他本就是上古最强的灵修,一路可谓顺风顺水,这么多年,唯一的阻碍,便是子嗣困难。 许是天道也怵他,灵修子嗣不易,他的子嗣更是不易。 旁的魑王子嗣十六岁夭折,他的血脉却往往连八岁都活不到。 这么多年,唯一活下来的,只剩越之恒。 到了今日,灵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这个后嗣心性何等坚韧,竟然真的忍了七年,连他都没有发现。但不管越之恒想做什么,注定会落空。 云层散开,劫雷蓄势待发。第一道劫雷劈下来之前,灵帝用苍老沉稳的声音说:“你胆子不小,本尊以为你会逃。” 越之恒抬眸,眼里冰冷平静,笑道:“逃?” 该逃的是你啊,灵帝。
第81章 大战(下) 混沌消失,白昼归来。 灵帝要全力应对劫雷,便将施加在渡厄城中的魑王禁令解除。 他已经找到了最合适的灵修躯体,也到了十二重灵脉巅峰。灵修、邪祟、凡人,谁能活下来,灵帝并不在乎。 他便是道,作为即将飞升的神,世间生灵在他眼中一视同仁,也尽如草芥。 第一次觉察到渡厄城不再有道印的魑王,冲破了结界,旋即是第二个、第三个…… 哪怕文循先前吞吃了大半魑王,密密麻麻的黑气仍是涌向了灵域和人间。 千年来,王城从不曾这样乱。 安静烟柳巷中,喝得烂醉的人比比皆是,还沉醉在昨夜的温柔乡。 漫天黑气之下,被魑王夺舍的小倌睁开眼,下一瞬拧断了熟睡权贵的脖子,身形若鬼魅,飘出窗外继续寻找吞吃灵丹,寻找躯体。 四处响起尖叫声,不断有人在奔逃。 不知是谁喊的第一声:“快跑,渡厄城的结界破碎了!” 恐惧如风,顷刻散在每一个角落。 脑满肠肥的张大人,边推姬妾去挡边逃命,还未跑到门口,胸口却被一股黑气洞穿。 他大睁着眼倒下,到死也没想明白,为何渡厄城的结界说破就破了,为什么魑王竟然能到王城来。 以往每次结界有裂痕,不是都有偏远郡的贱民挡着吗? 他的家仆和灵卫又去了何处。 无人能回答他,人人自危。天空的劫云步步逼近,只待最后一个契机,就会降下。 届时不止是灵域,连人间也会沦亡成新邪神的炼狱。 越怀乐安顿好母亲和大伯娘,穿上自己的战甲,匆匆跟上兄长的步伐,外出杀魑王。 一路上,她遇见好些重新回到灵域的仙门弟子,个个都在奋力杀敌。 少数黑甲卫神色惶惶,状态茫然,越怀乐见一个踹一个:“愣着做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为灵帝效命呢!” 三界是所有人的家,家都快被人端了,还在等王朝那邪魔的命令。 这时候也有黑甲卫首领反应过来了:“陛下不是陛下,早就被夺舍了!” 所有黑甲卫这才匆匆加入战场。 所有人中间,最从容的当属这段时日被排挤的彻天府卫。 他们本就是专门诛杀邪祟的,动作干净利落。 昔日百姓们多么畏惧厌恨他们,今日就有多么想要看见他们的身影。 越无咎穿着战甲,拎着自己的剑,和妹妹靠在一起。 他印象里总是穿漂亮罗裙,爱臭美的妹妹,也不知不觉长大了,罗裙换成了战甲。 他抬头,到处都有邪祟,却也四处都有同伴。 方淮带着方家的人,紧急开启阵法,让百姓进去躲避。 眼见焦头烂额,独木难支,百姓越来越多,阵法开始黯淡。下一瞬阵法却更加明亮,方淮抬头,看见走过来的曲揽月。 曲小姐扶住他:“我来接替一会儿。” 再远一些,有四处支援的蓬莱弟子,粗犷的刀修,还有身上印着团金纹的长玡山弟子…… 在这一刻,为了守护自己的家,最后的净土,再无身份之别,除了邪祟和魑王没有敌人。 越怀乐喃喃道:“我们会赢的吧?” 越无咎望着皇宫的方向,灵域乱成了一团,那一处却更加可怖,透着诡秘死亡气息的宁静。 他抿了抿唇,眼神坚定:“阿兄会赢,我们也会。” 皇宫周围数十里,再无活物,主殿几乎成了一堆废墟,废墟之中,只剩一个唇角带着血迹的人,站在劫雷之下。 越之恒擦了擦唇角的血,看着面前的灵帝。 灵帝早已舍弃了腐烂的肉身,此刻显露了真身。这是一道数十丈高的暗金色魂体,盘坐犹如佛陀。 灵帝长着一张出奇年轻慈悲的脸,仿佛时光还停留在数千年前。 然而他魂体之中,纠缠着许多黑气,令金色中带上不祥的暗黑,无数哭声从那些黑气中传来。这都是灵帝当年到如今,吞噬过的魑王或者灵修。 这些际遇当初助他成为三界最强,这么多年,换了无数躯体,却仍旧摆脱不了痕迹,孽就是孽。 灵帝单手结印,眸光却并不慈悲,反而带着阴冷之色。 ——他夺舍失败了。 就在方才,他扔了上一具躯体,要进入越之恒灵体中时,越之恒解开悯生莲纹的封印,那一瞬越之恒被冰蓝色的莲印笼罩,从九重修为,生生拔高至十一重。 他只留了最后一道……因为应诺过那个人,他得尽力回去。 灵帝当即冷笑,原来是用了上古长荫族的悯生莲纹。 可差一重就是差一重,犹如天堑之别。 他用了数千年来修炼,才有今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然而他这个后嗣如今才多大? 不自量力。 神极灵修的较量,不过一个照面,楼宇轰塌,寸草不生。 然而灵帝收回手时,脸色却很不好看,十一重修为的越之恒固然无法与他硬碰硬,受了伤。可是他的魂体,亦被反噬,生生撞开。 千年来,灵帝的修炼方式,只能让他进入血亲之躯,失败唯有一个可能性。 灵帝阴恻恻望着越之恒道:“好一个……越家的种。” 越之恒抬眸,事到如今,所有真相都浮出了水面。 湛云葳猜得没错,当年灵力最纯净的御灵师宣夫人,被抓近渡厄城中,就已经成孕,然而时间很短,两个刚有生命的骨肉小如尘埃,连母亲都感觉不到。 灵帝当初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往她体内注入大量邪气。 婴孩不可能在那样的环境中存活,唯有邪祟之子,能长于邪气之中。 事实证明,后来出生的越清落,果然有一切邪祟之子的特征,越之恒的身体也能无限容纳邪气。 可时至今日,灵帝才明白那两个如尘埃的婴孩,竟然荒唐地吸纳了邪气,顽强出生。 眼前之人,长于地宫,受尽世人冷眼,今日却仍旧站在了他的对面,同他一决生死。 狂风之下的人银纹玄衣,平静却又狂妄:“陛下,你说没了灵体,还能飞升吗。” 灵帝冷眼看着越之恒,就算到了这一步,他仍旧是三界唯一的十二重灵修,天道之下第一人。 无法飞升又如何。 他饶有深意道:“无妨,本尊杀了你,再压制修为便是。” 待到劫云散去,他将邪祟重新赶回渡厄城,其余灵修犹如他手中牲畜,直到诞育出真正能用的灵体为止。 他来自数千年前,有颠倒乾坤压制劫雷之力,有无数次重来的机会。 面前的灵修有吗? 谁都清楚,悯生莲纹开到这个地步,就算他饶他一命,越之恒又能活几日。 他今日注定被留在这里。 灵帝抬起手,他掌中是轮廓将成的神印,这一掌看似很慢,却能顷刻平山填海,甚至踏平整个王城。 越之恒掠至空中,单手结印,眸中莲纹盛开。 无数阴兵出现在他目光所及方向,成千上万,坚毅果敢,无声形成诛魔之阵,将灵帝困在其中。 此刻空中的玄衣灵修,通身银白莲纹,居高临下,眸光冷漠,他注视着灵帝,唇间冷冷吐出一个“诛”,分不清此刻谁更接近神明。 浩浩荡荡的诛魔之阵,以万千勇敢无畏的阴兵做注,今日势必令灵帝长眠于此。 灵帝有千年的光阴又何妨,那就用万人的决心来填平! 灵帝被困在诛魔之阵中,有几分恍惚,上次如此浩大颠覆乾坤,镇压邪魔,还是天地间最后一个长荫族人死去。 他当年冷眼看着那人带领族人以身殉道,希望她死,以此证明那是错的,又希望她活着,活着和自己忏悔。 三千六百年了啊……原来他从未忘记过。 他将众生视作蝼蚁,只因自己的族人、与他同一个时代的人,早就不在世间了,故人已经离去太久。 然而诛魔之阵,却在三千年多后,被另一个灵修用了出来。 灵帝看着越之恒,不得不承认,这是从那一日到如今,他最后一个对手。 裴玉京来晚了一步,他赶来时,就算早有心理准备,亦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三万余阴兵只余数千名,悍不畏死,一次又一次将灵帝困在阵中。世间阴阳相悖,俨然是同归于尽。 空中银白和暗金色气息交织,每一缕银白之气,都是消散在世间的阴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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