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谁啊?” 燕无恕瞳孔骤缩。 “阴山琉玉!!你找死!!!” “燕无恕!” 人群中有人高声喝止。 “别忘了此行各家域主的嘱咐!阴山琉玉不能死!” 又有人道:“九幽的态度还未明确,起码要等墨麟公开废除阴山琉玉的尊后身份后才能杀她!” 燕无恕死死盯着琉玉的脸,目眦欲裂: “我便是将她囚做傀儡,为奴为婢,让她生不得死不成,九幽墨麟又能奈我何!他敢跨过妖鬼长城来取我性命吗!” 话虽如此,悬在半空的那一掌却仍好似被一种无形的威慑制住,迟迟不敢落下。 琉玉觉得好笑。 她与墨麟成婚百年,夫妻感情不睦世人皆知,十年前离开九幽时,更是毁了结契书昭告天下,两人从此和离,各不相干。 即便如此,他们依然畏惧墨麟至此,不敢轻易杀她。 而就在燕无恕举棋不定之际,蛰伏良久的琉玉抓住他的一瞬破绽,猝不及防从雪中起身猛扑—— “小心!” 燕无恕回过神来,惊觉自己大意。 但他倒也并不慌乱,因为他很清楚,琉玉已是强弩之末,绝不可能伤到他半分。 ——本该是如此的。 就在此时,一阵凄清铃音毫无征兆地自琉玉怀中惊响,传彻雾影山。 叮铃。 叮铃。 伴随着这道清越铃音而来的,是自苍穹覆压而下的、令在场众人几乎无一能反抗的【势】。 势,乃武者炁海所化气场。 有出身高贵者,如在场的仙家世族子弟,每个人都会传承自家独特的【定势】;也有出身草根者,如燕无恕,凭自身天赋也能自创出独属于自己的势。 但还有千万里挑一的鬼才,不仅能独创定势,还能将势存于法器之中,违逆天地法则,借势于人—— 就如此刻从琉玉怀中飘出的那枚山鬼龙铃。 连琉玉自己都未曾料到,那个人送她的这枚山鬼龙铃里,竟不知何时封入了一道势。 可惜箭在弦上,琉玉无暇多思。 众人只见血衣斑斑的少女如一只抵死反抗的野兽扑来,趁众人被铃音压制之时,她死死咬住了比她强大数倍的猎人。 被咬断的喉管发出仅两人能听见的脆响,下一刻,脖颈动脉处的鲜血喷溅而出,如大雨浇了少女一身。 群鸦掠过深林,雾影山疾风阵阵。 一切发生只在刹那,在场的世族仙家的子弟皆瞠目结舌。 他们自幼修儒道法兵四家之术长大,何曾见过这样不体面的招数? 尤其这个人还是阴山琉玉。 那个从前被盛赞为“巫娥出峡,宓女凌波”的……阴山琉玉。 躺在血泊中的乌衣青年脸色灰败,喉咙里溢出咿唔不清的低吼,无处借力的双腿胡乱蹬了几下。 但直到断气,他也并未摆脱那铃音加注于他身上的势。 燕无恕死了。 琉玉也支撑不住,力竭倒地。 少女笑了笑,露出一排染血的牙。 十年死生颠沛,体面何足挂齿。 虽然她压根不记得这人是谁,不过看他一副恨海情天的模样,干脆就随她一道赴死好啦。 翻了个身,琉玉望向远处的城池楼阙。 风雪茫茫,雾影山的山脚下,就是琉玉最熟悉的仙都玉京,无数次午夜梦回,她最思念的地方。 可爹娘死了。 她的家不在那里。 感受着生机一点点消逝,琉玉忽而生出了一点微妙的憾然。 人间事,一步错,步步错。 若她当初不那么年少气盛,为给阴山氏争一口气而嫁去九幽,或许就能在阴山氏被围剿时及时驰援。 若她嫁去九幽后不因心中郁结而不问世事,或许就不至于对大晁的局势一无所察,错将敌人当做可以信赖的同盟。 若她与墨麟成婚的百年里,正眼瞧一次那个妖鬼夫君—— 借势如借命,也不知被她借走那么多势的妖鬼,如今死在了哪个旮沓。 最后一口气在雾影山的风雪里消散。 琉玉轻轻阖上了双眼。 * 或许是怨气太深,琉玉发现,自己死后竟魂灵未散,乘着仙都玉京的风雪自九天飘落人间。 她看着众人带着她的尸首回到仙都玉京。 看着得知她死讯的檀宁和老仆哀恸欲绝。 甚至看到九方彰华亲自替她敛尸,于暗室中为她刻下碑铭。 还有一个最令她意外的身影。 ——墨麟。 世人眼中的妖鬼墨麟,强大、狠厉,翻手为云覆手雨。 以至于仙家世族不敢与他正面为敌,铸造妖鬼长城,要他立下不犯之誓,率领妖鬼永居长城以北的北荒九幽。 但琉玉身死那天,她的魂灵却看到他一己之力斩杀仙都十二将,屠尽九方氏百余人,在玄武道的血泊中抱着她的尸身,泪如血涌。 这个从来对她冷淡寡言,没有半分多余感情的夫君,亡于她死后的第十日。 就在她的墓碑前。
第2章 寅时三刻,夜雨淅沥。 整个九幽都城的街道浸没在幽邃朦胧的雨雾中,两侧悬着猩红灯笼的楼阁人声鼎沸,击鼓吹笙不断,似夜宴正酣。 只是若定睛细看,印在昏黄纸窗上的影子却有些奇诡。 舞姿娉婷的女子下半身有如蛇尾盘绕,推杯换盏的宾客一抬肩膀便伸出六只手来,还有端坐摇扇的公子,齐整衣冠后的九条狐尾,正随着言谈慢悠悠地扫过黑木地板。 ——列坐其中的,竟无一是人。 原来,这些正是从九幽各城千里迢迢而来,参加妖鬼之主大婚典礼的千妖万鬼。 世人谓之,妖鬼夜宴。 “……人都道,‘宁做世族仆,不为天子臣’,南边的世族贵女,只怕比帝室公主还尊贵,那位阴山氏的大小姐,真的甘心嫁到我们九幽来吗?” 觥筹交错,暖香袭面。 山魈刚撩起内室的帘子,冷不丁地就听到了这么一句。 说这话的玉面郎君歪靠着四足凭几,从他脊背处伸出的触肢稳稳端了一盏琥珀酒。 瞥见忽而出现的山魈一行人,他也并未露出异色,而是坦然迎上蓝衣少年不善的视线,笑意微妙: “听说这位贵女上个月在集灵台待嫁时,曾因厌恶妖鬼外貌,下令所有妖仆鬼侍不得入内殿,山魈大人,您可是尊主身边的十二傩神之一,不知这传闻是真是假?” 又有一只触肢摇着金箔扇子而出,掩住玉面郎君翘起的唇角。 “若是假的,山魈大人可要尽快辟谣,否则别人还以为尊主替大晁四处平定疫鬼之乱,结果人家大晁还根本瞧不上我们,是不是?” 宴饮声歇了几分,不少妖鬼交头接耳,视线在两人之间打转。 森然眸光刮过那张玉面,山魈扯了扯唇角,吐出两个字: “白痴。” 玉面公子笑容不变。 山魈扫过看热闹的宾客,目光所及之处,宾客们纷纷挪开视线,佯装无事发生。 十二傩神与玉面蜘蛛一派的热闹,谁敢多看? 内室很快又重新热闹了起来。 “这群人,要是没有尊主,还不知道在哪个地方给人当狗使呢,狼心狗肺的东西!” 离了宴席,下属朝楼上瞥了一眼,嘴里忍不住骂骂咧咧。 旁边的人附和:“就是,集灵台的事到底是哪个多嘴的传出去的?等我查出来,非得把他舌头剁了不可!” “你剁得过来吗?” 双手抱臂的山魈盯着雨幕中往来的身影。 夜雨淅沥,酒楼的老板娘撑着伞,正命人手脚小心地将一个又一个箱笼往载重车里搬。 听说这里面装的都是给那位阴山氏大小姐准备的日常衣饰,怕九幽这边的绣娘手艺不够好,还专派了一队人千里迢迢去长城以南,找了最好的绣娘重金定制,再辗转送回。 蓝衣少年随手打开箱笼瞧了一眼。 片刻后,山魈阖上那一箱子的流光溢彩,朝极夜宫的方向冷笑道: “娶了一朵仙都玉京最难养的金牡丹,这种事,今后怕是少不了了。” 他的话很快就得到了印证。 山魈一行人风尘仆仆带回的箱笼,连极夜宫的大门都没能送进去,就被守在宫外的侍女拦了下来。 “……你再说一遍?” 少年搭在腰间弯刀上的手指敲了敲,似气急反笑,一错不错地盯着那神色倨傲的侍女问: “什么叫,你们家小姐穿不得外族的便宜料子?” - 黑暗中,琉玉猛然睁开眼。 朦胧光线从红罗帐外透入,将枕在帐内的人浸在妖冶的昏红色里,五感逐渐复苏的琉玉盯着帐顶的金线绣花瞧了许久,才辨认出那是一副鸾凤和鸣的图案。 琉玉一时恍惚,脑海里浮上来的第一个念头是—— 人都死了,不会还要给她配个冥婚吧? 但很快,琉玉便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 炁海,十二经脉之根,生炁开合之基。 她的炁海早在九年前关山一战时便毁去十之二三,何来此刻探查到的平和稳固? 而且境界还大大跌落。 她临死前已经修到了九境,怎么会炁海修复之后,但境界却回到了百年前的七境? 琉玉指尖微动,忽而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光滑柔软,没有这十年颠沛流离的风霜,更没有半分狰狞疤痕的痕迹。 琉玉眼露愕然。 还未等她理清现状,便被窗外楼下传来的争执声吸引了注意力。 “——山魈!你好大的胆子!两位主君就在内殿,你竟敢在极夜宫外动刀!你们九幽人都这般不懂礼仪教养吗!” “装什么装,在你们玉京人眼里,我们九幽不一直是穷乡僻壤,穷乡僻壤要什么教养?” 清冽的少年嗓音里带着森然冷意。 “东西吃不惯,屋子住不惯,现在连衣服也穿不惯,真当自己是金子打的佛像,要人供起来不成?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有这么娇贵——让开。” “放肆!小姐有令,妖鬼不得擅入内室,尔等岂敢硬闯!” “你们仙都玉京的人都能在极夜宫来去自如,近身侍奉自家小姐,我们凭什么不能觐见尊主?这里是九幽邺都,要耍威风回你们的仙都玉京去耍!” “朝鸢!朝暝!你们还在翻什么花绳,还不快下来拦着!” 琉玉从浑浑噩噩的思绪里挣脱,方才后知后觉地听清这些人争执的内容。 ……朝鸢?朝暝? 她忽的从漆木床上坐直,一把推开了床榻边的窗户—— 在妖鬼长城以南的大晁,是见不到这样的景致的。 天尽头重峦叠嶂,地面沉积在山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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