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那个敢对我掌中明珠无礼的臭小子, 落座之前,是不是该自罚几坛,向琉玉和她爹娘赔礼?” 话刚说完,就见从旁经过的南宫镜就抄起他桌上酒壶,随手一扬,又干脆利落地放回了案上。 “冬日天寒,你们爹爹这些时日身体不佳,还是移步内室。” 对琉玉和墨麟说完,南宫镜又看向他们身后诸多属下,淡如远山的眉目神色平和。 “从这扇海棠门过去,另设了数十桌,诸位这段时日襄助我女儿,劳苦功高,又远道而来,招待不周之处,尽可相告,南宫镜在此,拜谢诸位。” 方伏藏与众多九幽妖鬼上一刻还在感慨梅树下这位华丽又招摇的贵公子,下一刻又被南宫镜扑面而来的沉静气势所慑,皆不由自主地恭敬回礼。 方伏藏见礼之后,忍不住抬眸打量这二位阴山氏的掌舵人。 难怪阴山琉玉既容色出众,又聪敏过人,还真是择父母优点长大,生来就是要做掌权者…… 而下一刻,这个被方伏藏认定的掌权者就如一个寻常少女般,一头扎进了母亲的怀抱。 南宫镜感觉到肩头的衣料洇湿了一小块。 “娘。”少女贴着她的衣襟轻蹭,像小兽一样眷恋地嗅了嗅,“好香,您用的到底是什么熏香?” 就是这个味道。 前世她燃尽身上最后一根群仙髓,想寻到这个气息,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南宫镜垂眸轻抚着女儿柔软的发丝。 “真是太久没回家了,你娘何时用过熏香?” 歪坐在矮榻上的阴山泽语调幽怨: “枉我在此处风口上等了你许久,小没良心的,一回来竟只抱你娘。” 众人在女使们的指引下纷纷入席,站在原地未动的墨麟看着琉玉松开南宫镜,缓步走向面露疑色的阴山泽。 “华莲,白萍汀。” 早就得到琉玉吩咐的二人出列。 阴山泽听过二人名讳,知道一个是如今的相里氏家主,另一个是九幽十二傩神中的鬼医,他笑眯眯望着两人道: “相里氏的那位大宗师早已替我问诊过,连他都寻不出病根,你二人如此年轻,竟有这份自信?” 相里华莲翻出《仙农全书》的拓本在旁准备,看向提着药箱的白萍汀。 温文尔雅的女子一边随阴山泽入内,一边解释: “华莲虽通药理,但医术所知不多,故而此次是从旁配合,萍汀的医术自然不敢与相里氏的大宗师相比,但除了医术外,也略通一些刀刃。” 阴山泽脚步一顿。 “刀刃?” 庭院里,已经开始吃上了的揽诸回头解释: “我们九幽的鬼医和寻常仙医不一样,仙医把脉问诊,鬼医破腹开颅,手伤了剁手,腿伤了剁腿,不过不用担心,我们汀姐医术高超,剁碎了也能拼回去的。” 阴山泽看着这位筷子使得极不利索的妖鬼,抿了抿唇,还是忍不住道: “阁下这句‘不用担心’,听上去似乎很没有说服力。” 琉玉一手挽着墨麟,一手挽着南宫镜,施施然从阴山泽身旁经过,轻哼一声道: “反正治不好也是死在外人手里,那还不如死在自己人手里,爹爹,你安心去吧。” 阴山泽眨了眨眼,兰玉之质的面容浮上几分委屈愁容,就连一旁的相里华莲瞧见,也不免为这惊心动魄的美丽而惊艳。 ……那位镜夫人,啧,真是有点东西。 倒是檀宁听到剁手剁脚瞪圆了眼,想了一会儿,站到阴山泽身旁道: “我还是留下来陪您一起诊病吧。” 阴山泽大为感动:“好孩子,爹爹没有白疼你。” “但如果非得剁手剁脚才能治好——” 檀宁望着白萍汀,正色道: “我也可以帮你摁住他。” “……” 内室四角燃着千枝烛台。 南宫镜与阴山氏五位族老坐在上首,琉玉与墨麟列坐下席,南宫镜屏退左右,几人在碗盘森列的食案前落座。 琉玉率先开口问: “——爹爹的病究竟是怎么来的?” 几个族老面面相觑,一副不知从何开口的模样,倒是南宫镜镇定道: “你爹爹并未得病。” 琉玉不太相信: “那檀宁所说的咯血是怎么回事?” 南宫镜沉思片刻,指腹摩挲着手边的杯口,决定从头说起。 “在你之前告诉我的那个梦里,你说,你爹爹在众世族结阵封印天门时,背叛人族,做出破坏阵眼之举,导致彰华不得不大义灭亲,当场斩杀了你爹爹和欲上前阻拦的我,之后众人重新结阵,在千钧一发之际险险补上封印,阻止天外邪魔重回人间——是这样没错吧?” 得到琉玉的肯定后,南宫镜道: “所以这件事,其实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就是那个阵法有问题,你爹是为了阻止那个有问题的阵法,所以才会出手阻拦。” 琉玉也想过这个可能性,但是…… “可天门最终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所有人合力顺利封印,虽然不能完全证实那个被破坏的阵法到底有没有问题,不过这种可能性到底降低了不少。” 琉玉颔首。 “而第二种可能,也是最完美的设局之策——” 烛火摇曳下,琉玉望见南宫镜那双淡然悠远的瞳仁暗如夜色。 “就是有人在这之前,在我们所有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下,操控了你爹爹,最终导致那一日在天下人面前做出了那等背叛人族的举动,陷阴山氏于万劫不复之地。” 灯花噼啪,一缕幽幽青烟升起,在一室之内荡开。 良久,琉玉才从南宫镜的话语中回过神来。 没错。 这才是最完美的设局之策。 在阵法上做手脚的风险太大,因为不管背后操控者是九方家还是钟离家,目的都是为了排除异己,一家独大。 但要是真的揭开了天门封印,让天外邪魔重新回到人间,神州大地必定生灵涂炭。 他们只想借助天外邪魔的威名达成自己的目的,绝不可能希望这种事发生。 所以,在阴山泽身上动手脚显然更加稳妥。 “……你爹爹赋闲在家,平日多与名士来往,外出不过是参加一些清谈论道的宴会,下手的机会说多也多,但以他的修为境界,能在他眼皮底下用毒用药,成功几率却不大,更何况……迄今为止,就连相里氏的医仙也不清楚对方到底用什么办法控制的他。” 听到此处,墨麟敏锐地捕捉到什么,蹙眉问: “既然不知缘由,那你们又是怎么发现这件事的?” 南宫镜抬眸望向他,片刻后,摊开掌心。 “就是这么发现的。” 琉玉定睛细看,南宫镜那只从来只有笔杆留下的薄茧的手,如今却赫然横亘着两道疤痕。 她双目漾开几分郁色,追忆当日的景象。 那日常朝归来,南宫镜正与几位朝臣商议东极旸谷水患之事,经过书房外的剑阁时,恰好碰上正在练剑的阴山泽。 几位朝臣素日知晓阴山氏这位公子泽美名在外,却是头一次见识阴山氏的雅剑,一时驻足良久。 感慨这仙都玉京自阴山泽之后,难寻第二位如此风采的世族公子,就连阴山泽一手教出来的弟子九方彰华,在他师父面前也要稍逊三分。 但南宫镜却看出了端倪。 阴山泽继承阴山氏的雅剑,与一招一式蕴含天地大势的仁剑不同,雅剑剑意风流,纵横捭阖之间挥洒自如。 但山樱树下的剑式却过于凌厉,杀气过重,不像阴山泽平日作风。 送走几位同僚后,南宫镜召来亲卫,不动声色地走入他的剑气范围内,唤了一声阴山泽的名字。 若是正常情况,不等南宫镜靠近,阴山泽便会收敛剑气,以防伤到妻子,但这一次南宫镜却清楚看到,直到剑气直逼她面目而来时,阴山泽都没有丝毫偏移收手的征兆。 好在南宫镜身边带了亲卫,这才免于更危险的境况出现。 而回过神来的阴山泽捧着南宫镜流血不止的手,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记忆有片刻的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今日饮了一坛天仙醉,一时兴起,醉而舞剑。 如果不是南宫镜突然出现,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随手舞剑,已经变成了锋芒逼人的杀招,或许直到结束,都不会意识到中途有任何失去控制的时刻。 “……这是,幕后之人在测试能否真的操控爹爹?” 琉玉喃喃道。 南宫镜微微点头。 “我与你爹也是如此作想,如果是这样的话,至少可以证明一件事——此人在阴山氏没有眼线,因为这一次之后,我派人寸步不离地守着你爹爹,发现他又出现了一次这样的情况,说明对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还在暗中尝试。” 不过就算有眼线,现在应该也没有了。 因为就在琉玉回来之前,南宫镜告诉她,南宫曜身死与阴山氏失去半数坊市的消息传回仙都玉京后,府邸内仆役亲卫都有动荡。 南宫镜趁机裁撤了不少人手,层层筛查,如今能留在府邸内的,要么是家生子,要么就是阴山氏底下几个坞堡内自幼培养的人。 这些人放在其他世族,也可称为死士。 阴山氏如今也算是生死存亡之际,的确到了启用他们的时候。 琉玉听到此处,一时觉得背脊发寒。 是九方家? 还是钟离家? 她甚至觉得,暗中控制她爹爹这件事,与这两家的行事作风都不太相似,难道还有其他世族参与? 一旁的墨麟听过了这其中曲折,一时也心情复杂。 从前阴山泽在跟他提起阴山氏为何不能直接摧毁无色城时,也提过世族制衡之道,那时他虽然表面没有异议,但心底也暗暗想过—— 阴山氏已经成了世族之首,想做什么,难道还有人能阻拦? 直到此刻身处局中,才发现阴山氏这个世族之首,背后藏着多少觊觎,多少算计。 他看向身旁面色沉凝的少女。 也难怪前世她无力回天。 这样的局面,这样不知多少人的处心积虑汇聚而成的算计,她独自一人要如何应对? 墨麟道: “所以,咯血并不是生病,而是你们做出的对策?” “没错。”南宫镜垂眸道,“就算一时寻不到解除这种控制的办法,也不能任由对方摆弄,以他的身份和实力,都太危险了,所以我们寻了一种名为束魂的咒术。” 这种咒术,原本是用来医治离魂症。 而阴山泽给自己下的束魂,则是将自己的意念游丝与炁海相连,修者行炁,炁随神动,炁动而神未动,束魂则会在体内拉扯,强行令他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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