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啊,”琉玉垂眸,用指腹的温度将香膏在手臂上推开,“与大晁为敌,与仙家世族为敌,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 “那你还敢——” 话未说完,就见琉玉撩起裙摆,露出纤细白皙的小腿。 半截话陡然止住,他移开视线,好一会儿才道: “你方才对揽诸所说的那些话是怎么回事,你在仙都玉京有仇家?” 琉玉坦然点头。 “你爹娘也解决不了?” 涂过香膏,琉玉放下裙摆,窗外月光笼罩着她的侧脸,未施脂粉的面庞显出一种平和的宁静。 “他们肯定已经在解决了,但……从结果来看,成效不佳。” 墨麟以为她说的结果,指的是今日对她不如过去恭敬的九方星澜,并未深究。 随后又瞧着她,道: “你不该告诉我这些。” “为什么不?”琉玉饶有兴致地问。 见她一脸天真,像是因背靠家族而肆无忌惮的模样,墨麟不禁蹙起眉头。 她太张扬,过得太顺风顺水,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觊觎她,觊觎她的家族,只等着有朝一日她从云端坠落,好在她身上宣泄那些在内心深处因为隐忍太久扭曲疯狂的恶意。 不知世间险恶,是会付出代价的。 “因为我知道了这些,可以做很多事。” 琉玉手里的白瓷瓶一空,再抬起头时,发现墨麟骤然俯身,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他没有触碰琉玉。 但那只手却捏着琉玉的白瓷瓶把玩起来,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光滑细腻的瓷壁,手背筋骨分明,好似稍稍用力便可将瓷瓶碾碎。 “就像九方家愿意与玉面蜘蛛合作,大晁也会有更多的人愿意与我合作,我可以找到你的仇敌,与他们联手一起瓜分阴山氏,没有了阴山氏作为后台,你一人就算再强,也是孤立无援,到那时,我可以对你做任何事,而你毫无反抗之力。” 幽绿瞳仁如一簇暗夜中的磷火,紧紧注视着她,好似要将她拉入他的眸中火海。 但墨麟并不知道,若说这世间琉玉最不怕谁,那这个人必然是他。 “……你现在也可以。” 墨麟眸光轻颤。 “你实力在我之上,即便加上朝鸢朝暝,也不是对你的对手。” 琉玉偏头瞧着他,道: “但你不会这么做。” 她的语气过分笃定,笃定到墨麟不确定她究竟是太过天真,还是真的能看透人心。 “……为何?” 乌发垂散的少女双手撑在后方,微微昂起下颌,用一种几乎没有防备,又似是运筹帷幄之中的姿态,迎上他充满压迫感的逼近。 “因为,你是个有人族之心的妖鬼。” 早已死寂的潭水里被投入了一粒石子,层层涟漪推波荡开,湖面骤然纷乱。 心底掀起的情绪过于汹涌,让墨麟几乎有种难以承受的预感。 “尽管作为一个妖鬼长大,你必定受尽人族的欺凌践踏,却也没有像玉面蜘蛛一样,生出重开天门,让天外邪魔重回人间,摧毁人族的念头;你的力量足矣支撑你在这世间肆意妄为,但你却选择屈居妖鬼长城以北,让你的同族能够过上安稳日子——你比很多人,都更像一个人。” 她直白、准确、毫无矫饰地剖析着他。 每一个字眼都滚烫得叫人心惊,落在他心尖,像是要烧灼成他一生的判词。 夜色如晦,他于一室黑暗中端详着她此刻笃定无疑的神色。 墨麟感觉到自己体内属于妖鬼的那部分血肉在涌动。 他的目光仍然沉静,然而只有他知道,此刻镇定如常的表象之下,比以往更加强烈的渴欲在侵袭他的理智,不停地在他耳边发出嗡鸣,而他越是压抑,心脏跳得就越是强烈。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她分明还会用嫌恶的表情看着那些妖异的肢体,一副恨不得能立刻逃回仙都玉京的样子。 现在却说—— 他比很多人,都更像一个人。 没有人,会用这样的话来形容一个妖鬼。 这样肮脏卑下的血脉。 但忽然间,眼前的少女又似乎与她十三四岁时的模样重合起来,那时的她,仿佛也曾说过与这类似的话。 ……她从未改变。 她与仙家世族的那些人,一直都是不同的。 琉玉永远无法知道他是以怎样的意志力,将本能所带来的侵占欲平息,才能用那样状似平静的语气同她说: “说说你想怎么合作。” 见他同意,琉玉神色轻松几分,也单刀直入道: “我身边的人在大晁那些仙家世族面前,都是挂了名号的,很多事办起来不方便,但你不同,大晁许多人连你本人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更别提你身边的人。” 墨麟听明白了,她是要借人。 不是什么大事,他颔首: “可以。” “背后支援降魔派的人绝不只九方家,作为交换,我会替你将他们找出来一一铲除,让你坐稳妖鬼之主的位置。” 听到这话,墨麟神色微变,沉默了一会儿,他才道: “这对大晁不是件好事。” 岂止不是好事。 若是被大晁知道这主意是琉玉出的,就连阴山氏也得负荆请罪。 琉玉却笑盈盈道:“我管他们去死。” 前世她全家都快被大晁那些仙家世族杀绝了,她还管他们的利益? 没有撺掇墨麟现在就去大开杀戒,已经算是她心地善良了。 墨麟看了她好一会儿。 她真的有很多仇家。 并且结仇很深,一定是做了什么极其恶劣的事,才会让她如此记恨。 随后他又提了几个条件,诸如她不能调集九幽的军队之类的,这些不必他说,琉玉也肯定不会踩这种的底线。 结盟达成,琉玉吹熄内室最后一盏烛火,准备躺下入睡。 “对了。” 琉玉转了转眼珠,看向枕边人起伏的侧颜,随口问: “既然都是报仇,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你从前在无色城时可有什么仇家?若到时候方便,我顺手也就替你解决了。” 原本已经闭上的眼蓦然睁开。 几乎是立刻,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风神高朗,如玉如璋的面孔。 唇边溢出一个冷然笑意,墨麟差点就将那个名字脱口而出—— 但最终,他还是咽了回去。 “没有,”他闭上眼,“有也都已经杀光了。” 琉玉颇觉可惜:“那算了。” 待琉玉阖眼睡下,墨麟才放缓了呼吸。 若他方才说出九方彰华的名字,她会是什么表情? 墨麟想起少女与那人并肩而立的身影。 世族公子言辞文雅,会用流丽的字迹写出缱绻诗词,赠给他的心上人,也会种出金粉一缕的金缕玉,让世人皆知她举世无双的美丽。 ……算了。 他不想在她脸上看到任何心疼那个人的蛛丝马迹。 呼吸声匀,枕边的少女已然入睡。 墨麟心头压着事,直至后半夜才生出困意,正要入睡时,却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 妖鬼之主于夜色中睁开双眸。 ——身旁带着柔软馨香的少女,跨过两床被子,又钻进了他怀里。 那本已平息的非人渴欲,又再度卷土重来,调动着他身上的所有感官,他几乎能听到血液在他身体里走投无路,疯狂叫嚣的声音。 在他怀中安然入睡的少女大约不知道。 方才被她称做有人族之心的妖鬼,此刻正于黑暗中盯着她的颈间软肉,脑海里只被一个念头占据—— 想舔舐她。 从里到外的。
第13章 一场倒春寒,吹得今年灵雍学宫外的山樱开得晚了些。 今日是春试张榜的日子,学宫学子们来得颇早,挤在榜前。 有人志得意满,有人垂头丧气,还有人余光瞥见门外停了一辆悬着琉璃灯盏的白羽孔雀车,怼了怼身边的同砚。 “九方家的人来了。” 玉京的仙家世族,帷帐车服,皆有独家标识,车架更是昭彰品味之处。 拉车的那只白羽孔雀羽翼华丽,毫无杂色,日头下一照,仿若仙人坐骑,翩然出尘,何等的华贵雅致。 相较之下,自家那些坐骑,简直都被衬成了不入流的山雀。 “彰华公子!”有人看清了从车内走出的身影,殷勤道,“今日张榜,前五十者,九方家占了八人,公子更是名列第五,恭喜恭喜!” 握着孟宗竹伞柄的青年微抬伞沿,露出淡如远山的眉眼。 月白色的宽大袍袖在风中招展,他略微向开口那人颔首,如鹤台丹顶矜贵垂首,那算得上一个温和的姿态,却又有种贵不可言的疏离感。 几双带着促狭的眼藏在人群中,阴阳怪气道: “阴山琉玉前日大婚,怎么这九方彰华考得还这么好?” “九方家的长公子,自然是临万事而有静气,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这话说得不对,花好月圆,何来山崩?花烛之喜,应是云翻雨覆……” 越过宫门的九方彰华停下脚步。 竹海翻涌,炁掀数丈,他一时出神不察,手中绸伞已被这阵气浪吹过正阳宫的乌瓦后。 众人目光汇聚于踏长阶而来的三名女子。 “我说怎么老远就觉得臭气熏天,原来是宗政家的三公子在开口说话啊。” 左边着一身红衣的少女言语辛辣,那丹凤眼微微上挑,瞧人时自带三分轻蔑。 “庖厨之宗,硬挤进这灵雍学宫,也是一身的市井小民味儿。” 宗家是皇家掌膳出身,靠着祖坟冒青烟,近些年族中出了两名八境修士,这才入世族之列,改姓宗政,小小风光一把。 宗政三公子脸都气绿了,却不敢说什么。 并非惧她,而是惧她身旁居中立着的那名紫衣华裾的贵女。 ——那是钟离氏的四小姐,钟离灵沼。 有人朝后方榜上瞄了一眼。 钟离灵沼,春试第一。 “方才,我听有人提起阴山琉玉的名字?” 少女嗓音如细雪簌簌,将整个场子都冻住了。 刚才嘴贱的几名学子面如土色,汗如雨下。 灵雍学宫内无人不知,钟离灵沼与阴山琉玉乃是一对死对头。 她比琉玉早三年入学宫。 那时宫正最喜欢的学生是她,春试夏试秋试冬试的第一是她,甚至于学宫之中最受世族公子追捧的人,也统统都是她钟离灵沼。 她顺风顺水的人生,止于阴山琉玉入灵雍学宫的那一年。 从那以后,无论做什么,她都只能屈居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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