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琉玉,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此时,她看着换上一身仙都玉京衣饰的墨麟,看他秀致到近乎妖异的五官,和那因为心情不佳而阴郁的脸色。 她这才突然感叹,这人原来有一副这样的好皮囊。 其实从前也并非完全不知这一点。 墨麟若真是个三头六臂的丑八怪,两域议和那日,琉玉提不提联姻还两说。 只是不知为何,重生后再见他,就像有一双手拂去镜上白雾,让从前在记忆中面目模糊的影子渐渐清晰起来。 渐渐地,好像重新认识了这个人一样。 见琉玉的视线在他身上扫来扫去,墨麟蹙起眉,有种微妙的不自在感。 “看什么?” 少女撑着下颌,慢悠悠道: “没什么,就是发现……我以前好像确实没正眼瞧过你。” 墨麟唇边浮起一个冷淡的讥笑。 跨入门槛,他的视线扫过已经焕然一新的房间。 不得不说,琉玉的眼光的确是一等一的,比起之前华贵有余雅致不足的陈设,如今这般,看着的确是和谐许多。 唯一不和谐的,就是摆在窗边的一把椅子。 就是之前琉玉说丑得令人绝望的紫檀木躺椅。 动了动唇,他却并没问出口。 随便找了一张离琉玉最远的椅子,墨麟大马金刀地落座,冷睨着烛光下垂发素衣的少女道: “那这就是你正眼看我的结果?” 他指的是方才朝暝带人端上来的那堆东西。 其实不必他提醒墨麟也知道,今日他满身血腥归来,必定是要去沐浴更衣一趟才会回房休息的。 但琉玉叫人如此郑重其事地催促,倒像是生怕他的脏脚踩脏了大小姐昂贵的地毯。 又或是觉得,他这样的妖鬼原本就是不讲究的泥腿子,所以连这等小事都要盯着他办。 不管她是怎么想的,都跟把他的尊严踩在脚底无异。 然而琉玉似乎没有丝毫自觉,点点头: “这不挺好吗?日后我在外面穿你们九幽的装扮,你在内室便穿我们仙都玉京的衣服,多公平。” 她倒是自有一番逻辑。 但她这样一提,倒的确让他无话可说。 “……别的就算了。” 他冷着脸点了点身上的衣服: “我的衣服以后不用熏香。” 琉玉好奇问:“为什么?” “这香料昂贵——虽然我也不理解它贵在何处——但,我既不懂你们的雅道,用在我身上也是浪费。” 不只是香料。 那些名贵茶叶、礼乐器、巧夺天工的瓷瓶以及千金难求的书画,墨麟都不感兴趣。 若非为了迎娶琉玉,这极夜宫怎么抢来的,他就怎么原封不动的用下去,连修缮装点都不需要。 或许是觉得自己这话有谴责她奢靡的歧义,他又道: “你喜欢这些,只管自己用,若是不够,你列个单子,我让人去南边替你运回来。” 琉玉没说话,只是朝漆案的方向看了一眼。 漆案上,博山炉内飘出一脉群仙髓的香息,袅袅白雾飘飘荡荡,盈满室内。 前世,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的琉玉听完只是翻了个白眼,心想还好他不住在仙都玉京,否则叫人听到他这番话,还不知如何嘲笑他俗不可耐呢。 然而时过境迁,死过一次的琉玉再重新端详这一炉价比黄金的熏香,心中又有了别样的感受。 她想起了照夜二百七十二年时发生的一件事。 那时柳姨身死,檀宁也被钟离家的人抓走,琉玉身边只剩下一个八境老仆。 时年大旱,各地灾民无数,琉玉与老仆隐姓埋名混在流民之中,准备这样一路逃亡至中州帝阙,寻求少帝慕容炽的帮助。 行至东极旸谷与中州帝阙交界处的仙流镇,正遇上一众自称天启教的信徒传教。 大晁君道虽存,主威久谢,早已是世族门阀的天下,又正逢战火不断的乱世,因此各地打着“终结乱世,安定天下”旗号的教派林立无数,或是敛财或是起义,琉玉早已见怪不怪。 只是听闻那天启教名声不小,据说有什么仙符能令人百病全消,崛起不到三年,信徒已有千人之众。 琉玉对那仙符颇有好奇,便也混入其中,想瞧瞧又是什么坑蒙拐骗的戏法。 然后,她便分到了一碗混着符灰与米汤的长生符水。 原来这天底下竟有人从未吃过一粒米,才会将一碗浑浊米汤,当做救命的灵丹妙药。 人族百姓尚且如此。 生来便低人一等的妖鬼,从前又是过着怎样的日子? 琉玉尝试着想了想,发现自己竟难以想象。 别说他们被仙家世族追杀灭族的时期,就连妖鬼在无色城为奴时,担任副城主的那几家世族,对他们的折磨手段也只多不少。 垂下的浓睫筛下稀疏烛光,映在她细腻如脂的面庞上,神色间似有难得一见的悲悯纯澈。 她很轻地叹了口气。 “你说得对,的确有些浪费了。” 墨麟怔了怔。 随即,琉玉抬手隔空震响了内室的银铃。 守在门外的女使随即入内。 “今后群仙髓只做内室熏香,人走则熄,不必用来熏衣熏被褥了。” 女使瞳孔震动,猛然抬头。 她自然不敢质疑琉玉的决定。 但她那副自家小姐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那一掠而过的谴责目光,仿佛是在指责墨麟竟然连香都不让她家小姐点,令墨麟额角青筋直跳。 见墨麟欲言又止,琉玉笑道: “放心,不是因为你,这笔钱省下来也好,我另有用处。” 墨麟眯了眯眼,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省钱? 富可敌国的阴山氏的大小姐,还需要省钱? 然而即便知道琉玉怎么都不可能缺钱,墨麟抿紧唇,半晌,还是淡声开口道: “你若真是因为心疼钱,可以从我的……” “想什么呢?” 琉玉搁下笔,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回眸对他粲然一笑: “你的钱我也另有用处。” 墨麟:“……” 琉玉将绘好的图样收进匣中,便挥袖拂灭了内室烛火,周遭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兀自坐在远处的青年,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微缩。 黑暗中传来少女衣料摩挲的簌簌声,她将长发拢在一边,背对着他将外袍挂在床边的架子上。 疏疏月光穿过窗纸,落在她薄如蝉翼的寝衣上。 并不透,只是柔软贴着她的身线,有种玉石般细腻的质感。 其实没有月光也一目了然。 他在黑暗中的视力,一向更好。 琉玉回过身问: “你要睡里面还是外面?” “……随便。” 琉玉颔首:“好,那我就睡里面。” 并没有察觉到暗处那双幽深如林壑的目光,琉玉很快躺进了锦被中。 于外人来看不过是寻常一日,但对于琉玉而言,却是死而复生的巨变。 到现在她都还有些恍惚,担心自己闭上眼,又会回到那个满目疮痍的前世。 明明困极了。 却又因笼罩心头的那一点恐惧而无法入眠。 就在睡意与忧虑交战之时,身旁床榻微微凹陷。 琉玉再次嗅到了朝雾草的甘冽气息。 据说朝雾草既能入药,也能酿出世上最烈的酒。 这样低贱得随处可见的草木,一室溶溶暖香,竟都压不住它的味道,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似的。 和它的主人一样,极具侵略性。 这样浓烈的一个人—— 就连死,也死得让人如此刻骨铭心。 恐惧无端消散,琉玉阖上眼,感觉困意如潮水袭来。 “对了。” 迷迷糊糊间,琉玉忽然想起方才注意到的一件事,闭着眼喃喃问: “你为什么……睡觉还要带着手衣啊?” 少女嗓音染着疲倦,低低的,如蜜糖甜腻。 他从她黏了一缕发丝的唇上挪开视线。 望着头顶绣着鸾鸟的朱红纱帐。 墨麟平静答: “我乐意,别管。”
第8章 卯时。 悬在檐下的猩红灯笼烛火幽微,天色将明未明。 九幽的春日潮湿多雾,乌瓦红柱的极夜宫坐落在烟树迷离的乱山中,被这濛濛雾气一裹,美得鬼气森森,仿佛一个错眼,就会随着白雾散去,化作满山坟冢。 但也的确是与仙都玉京迥然不同的美。 “朝暝大人。” 女使递来一本折子与朱笔,朝暝从山下风光上收回视线,摊开折子,从折子内勾了几个圈。 “小姐胃口不佳,昨日上过的菜七日之内都不许上了,倒是那道煿金煮玉多吃了两口,如今正当春时,今日就加一道笋蕨馄饨,还有栗糕、蜜煎橄榄……” 正在膳食折子上挑选之际,朝暝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嗤笑。 回头一瞧,果不其然,又是那个浑身银饰叮当的蓝衣妖鬼,山魈。 “你,过来。” 山魈招招手,叫来了一名黑衣蓑帽的鬼侍。 “尊主今日朝食预备的什么?” 鬼侍抬眸瞧了山魈一眼。 尊主吃食一向随意,基本膳房做什么,尊主就吃什么,只要没毒,从不过问。 “……属下不知,属下这就去问。” “不必问了,”山魈摆手,“尊主昨夜剿灭疫鬼獝狂,消耗不小,就让膳房备三斤牛肉,一只烧鹅,再来十张肉饼。” 还大小姐呢,吃那么寒酸。 今日就让她瞧瞧他们九幽的排场。 远处的朝暝也嗤了一声。 土包子。 这些东西在他们仙都玉京,都是那些下等寒门才会吃的。 上等世族的修者,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油腻之物从不上桌,最近几年更是流行以玉屑为食,才称得上世族风雅。 “哇——好长的刀。” 今日值守极夜宫的鬼女对那两人的暗流涌动毫无兴趣,见朝鸢在树下磨刀,她饶有兴致地蹲在一旁看。 “可以摸摸你的刀吗?” 玄衣少女偏头打量她几息。 鬼女瞧着不过十四五岁,小圆脸,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梨涡,很像一块白玉糕。 她爱吃白玉糕。 收刀入鞘,朝鸢面无表情地提醒: “很重,小心。” 鬼女如获至宝,开始研究以她的身高要如何拔出这把比她个子还高的长刀。 山魈见此情形,心中微微有些不满。 竟与仙都玉京的人有说有笑。 维护尊主的颜面,还得靠他。 朝鸢耳尖微动,忽而朝楼上望了一眼。 “小姐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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