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破碎的喑哑的木门开合的声音让他心中莫名地笼上一层慌乱。他踩着满地的枯枝败叶和狼藉一片,一间间房屋翻找着人,可除了飒飒冷风,再无人应他。 “这里还有一个。”仙者冷硬的声音从外头传来,他昏昏然被人押着带往诛魔台。 押着他来的那两个仙者用一面古怪的镜子在他身上照了又照,只见那镜子始终没什么反应,他们这才稍微松了松绑着他的锁链。 他站在离那诛魔台的高台十几米远的地方,台面太高,看不见上面的情景,只听见台上仙者宣读金令的声音。 诛魔台空旷开阔的高台上,离华天来的仙者拿着天帝的金令,一字一句,冰冷如石,“经鉴魔镜查验,时家一百零五口全部入魔,按《离华天令》,就地诛杀。念时谦之子尚年幼,经查后并未入魔,领七道天罚,送往荆棘台服役十年。” 时家人被层层铁链锁着,挣扎一下,便会被这锁魔链的雷击打得抽搐不停,只能匍匐横陈在冰冷的地上,如待宰的猪羊一般,发出痛苦零碎的哀鸣嘶吼之声。 尚未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时霁心中一空,挣开了锁链就要往高台上跑。没跑出去几步,又被人钳制住,三人停在高台的阶梯上。 诛魔台上布着繁密的法阵,随着那仙者的一声“诛”字,法阵锵然作响,台上金光四射。 耳边传来阵阵凄厉惨叫,离得不远的几个族人的鲜血喷射到时霁脸上,温热的,血腥气浓郁的粘稠的液体,顺着他的左脸往下流淌。 有人遮住了他的眼睛,可在那双手覆上来之前,他清清楚楚看到母亲睁着双眼,带着锁链,重重倒下的样子。 温润的紫玉珠子顺着台阶往下,骨碌碌地滚到脚边。 那是他送给父亲的紫玉手串。 紫玉落在地面上的声音滑透清润,是他一颗颗精心选的。 他听声音就知道。 雨是在这个时候下的,漆黑的天幕像是破开了一般,瓢泼大雨倾泻着往下,冰冷寒凉,带走了刚刚那股血落在身上的温热触感。 他张了张嘴,雨水渗进嘴里,喉中苦腥,想要再喊一声爹娘,却只涌出一口血来。 身后的铁链动了动,他又被拉着去了其他地方。 时霁幼时曾听人说过,在修真界,雷刑已是极刑。但比雷刑还要让人痛不欲生的,是天罚。 与之相比,剜心断骨之痛,不过如此。 然而这几道天罚打在时霁身上,他却觉得好像没有传闻中那般可怖。 不过是感受着自己体内的灵气一点点地消散流逝。 不过是感受到极冷,极热,极麻,极酸的痛感。 不过是最后连五感渐渐弥散,连那一丝的感受也没有了,但这算不了什么,这远远比不上诛魔台上那一眼看到的场景,让人心碎,痛苦,如坠地狱。 时霁靠在留仙坡的大树下,昔日骄傲如初阳的时家少主,泥泞满身,破败如尘。 伴他躺在这里的,只有满身的血和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对有些人来讲,有时候,长大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而那一瞬间,往往猝不及防,毫无预警。 那时候有人走到他身前,斜着一把伞为他隔出一小片天际。 那人的衣角柔软,放在他手里的药瓶染上她淡淡的温度。 只是她后来又离开了。 那人离开时,她腰间坠着的玉叶子划过手背,玉片温润,肌理纵横。 他的五感是在那一刻渐渐恢复的。 于是也慢慢感觉到,感觉到那装着丹药的玉瓶有着和这秋寒雨夜不符的温润质感。 后来,在荆棘台的十年,漫长苦寂看不到头的岁月里,便是那一点点的温度,叫他记到了现在。
第15章 天边云雾消散,夜色渐浓,雨水如旧。 时霁的这一场陈年旧忆,已在许幻竹眼前来回循环重复九次了。他却丝毫没有要醒来的样子,而是在这方小天地里不断重复着这一段血色的过往。 梦境里的天,一次比一次昏暗,像拘在砚台里的干墨。 梦境里的雨水,一次比一次寒凉,落在身上像冰刀子一般。 再这样下去,这人怕是要被生生困在这里了。 于是,在梦境里的许幻竹第十次给药离开后,真正的许幻竹走到了时霁跟前。 可真正到了他面前,看见他这副孱弱倾颓的样子,她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 那日去焚山,途径留仙坡,是许幻竹第一次见时霁。 但认真说起来,却不是她第一次帮他。 那晚过留仙坡,平日里只顾修炼,从不多管闲事的许幻竹为这个素昧平生的少年停下了脚步。 她承认,她那颗罕见的恻隐之心在那一刻重新跳了出来。 那时透过时霁,她看到了那个同样无依无靠,一无所有的自己。 村子里的魔潮席卷而来,父母带着弟弟早早离开,她被撇在那里。 她从未见过魔物鬼怪,当那一张张诡异错位的兽头马脸将她围住时,她被吓得说不出话。 它们尖利的牙齿咬在手臂上,肩颈上,腿上,一口一口啃噬着她。 痛到麻木,她抬头望着落满浮尘的梁木,在那一刻清楚地意识到,她在这一晚失去了所有。 皮肉的伤虽直接锐利,让人疼痛,但迟早会有愈合的一天。 但心里的伤不同,它麻木沉钝,像影子一样,不动声色,一跟就是一辈子。 雨水透过繁密的树叶一滴一滴往下渗落,打在时霁的眉骨上,隐约可见他的眉头轻轻一皱。 那水滴便又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衣襟上。 许幻竹伸手虚虚笼在他的头上,后来的雨水都越不过许幻竹的手背,再没打到时霁身上。 那晚在空间阵中,时霁说不记得帮他的那个恩人在留仙坡与他说过的话。 那时许幻竹也未曾想起来,她究竟与时霁说了什么? 只是今日这冷雨一浇,阴风一吹,倒是唤起了她久违的记忆。 于是和初见那次一样,许幻竹的声音顺着冷风传来,“这时节雨多夜长,秋日寒凉。 但耐心等一等,未必不会雨过天晴。” 她未料到时霁会有什么动作,毕竟上一次他伤得极重,失了五感,并没有反应。她以为这一次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所以此时陡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握紧时,她惊得往后抽了抽。 “你是谁?”时霁带着沙哑虚弱的声音开口,只是这时候的声音还听得出一稚嫩青涩之气,与后来的他很不相同。 许幻竹轻轻往后挣开,他却抓得更紧,另一只手往她腰上摸索着来去。 修长的冰冷的染着血迹的手覆在她腰侧,从下至上传来一股麻意,她猛地起身喝道:“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地上的人被她猛地一推,后背撞在树干上,发出一声闷哼。 她腰上没有玉叶子,她不是刚刚给他遮雨,送他药的人。 意识到这一点,时霁无力地靠在树干上,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散了。 那种生气一点点消散的状态让许幻竹顿时有些慌张,她又蹲下身来,放轻了声音:“时霁,你快醒醒。我是许幻竹,我是你师尊!” “这里是困住你的幻境,外面有很多人在等着你,你不能就这样睡在这。” 许幻竹抓着他的手摇了摇,还在继续与他说话,可眼前的时霁却再没有了反应。 她忽然想到刚才他伸手去摸她,莫非是想他爹娘了,想要抱一抱? 于是心下一横,干脆倾身揽过他单薄瘦削的肩头,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道:“时霁,你看,雨也停了。你快醒来吧,我可就你这么一个徒弟,你若是折在这儿,你师尊我以后只怕除了要背个废物的名头还要再加个‘克徒’的名头。你叫为师日后在青云山怎么混?” 少年的肩背清瘦,浸满了血水和冷雨的胸膛里,微弱的心跳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师尊”,许幻竹的耳边响起他的声音,时霁的下巴稳稳地搁在她的肩头,两人相拥着,他说话时带起浅浅的震动,传到许幻竹这边,酥麻酸痒。 他问:“你有没有一块……叶子形状的玉佩?” 他用着气音在说话,声音极缓极轻,许幻竹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她只知道,她抱着十年前的还只是个半大小少年的时霁时,十年后的那个黑心徒弟醒了。 他甚至将手环在她的腰上,轻点着往里移动。 在风雨里浸得久了,他的手分明冷得跟冰块似的,她却觉得腰间跟着升腾起一股热意。 那微微发烫的热意熏染着上了脸,有那么一丝极短暂的晕眩袭来。 但她很快又恢复冷静。 于是也管不得时霁现在就是个伤得半死的伤患,许幻竹扬起手掌对着他的后颈就是一下。 随着他渐渐躺倒,两人脚下的土地瞬间翻转变幻。 须臾间,黑夜白昼轮换,雨水停住,山谷间冷涩的晚风带上咸湿的海水气。 这是从时霁的梦境里出来了。 再睁眼时,许幻竹已回到了海岛上。 天将将大亮,一轮旭日顺着海平线露出一小片橙红色的光晕,洒在海面上,只见粼粼波光,金影跃动。 一夜过去,时霁还维持着一开始许幻竹找到他的样子,静静地靠坐在树下,还紧闭着眼。 许幻竹叉着腰站在一边,脸上的热意还未褪散。 她冷眼看着他,想起方才在里头连着被这小子占了两次便宜,心里着实有些愤懑,于是朝着他的脚踝重重踢了一脚。 时霁还是没什么反应,一动不动地半靠在那儿。 真是奇怪,他方才在里头不是已经醒了么,怎么还没出来? 许幻竹凑近瞧了瞧,注意到他颈间的一道伤痕,从下巴挂到喉结上,细长的一条,渗着血珠,不知是上哪蹭上的。 一张俊脸上带上这么一道伤口,可怜兮兮的。 许幻竹骂骂咧咧地拿出一瓶子药膏来,“要不是师徒一场,我才懒得理你。” 她哈着气,顺着下巴轻轻将药膏点在他的伤口上。 咦,好像抹多了。 最后还剩了一小块,她干脆直接蹭到了时霁喉结上。 合上药膏盖子,许幻竹突然又想到,这么一块白色的膏体挂在脖子上,他这人脑子又灵光得很,到时候等他醒了,那不就该发现她跟着进来了么。 这可不行,她于是又凑上去,顺着那圆圆的骨节轻轻摸了一圈,试图把那块多余的药膏抹下来。 可摸着摸着,那药膏竟直接化开了,倒是从她指尖传来汩汩的脉搏跳动的频率。 许幻竹指尖一烫,有些心虚地抬头。 于是看见他交错着的眼睫轻颤,高挺的鼻梁隐在阴影里,唇上带着健康红润的颜色,就这么静静地呆着时,下颌锋利的线条也柔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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