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 我低下头来,掩饰眼神中的无助和慌乱:“那究竟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我只是想知道,好奇……还有点害怕……” “怕什么?” “怕疼,怕黑,还怕一个人。” 学正大人转头看了我一眼,一本正经地道:“人类对疼痛的恐惧是身体赋予的,身体怕损毁受伤,所以知冷知热,也会怕冷怕热,担心一切未知中蕴藏的危险。死后超脱了身体,自然就不会再怕了。至于黑,就更没有什么好怕的了。人之所以怕黑,是因为黑暗中看不见,但草木鸟兽,黑暗中也能看见,对他们来说就无所谓黑暗和光明。死去后成为了鬼魂亦是如此。” “可是死后究竟是怎么样的呢?听说,被水溺死的人会变成水鬼,被杀害的人会变成冤魂凶鬼,那要是不小心怀着怨恨死去,变成了凶鬼,不仅被生前的执念困住,还会去残害他人怎么办?就算死后不会再恐惧,我也不想变成失去理智和良知的可怕怪物。” “不会的。”学正大人语气笃定地道,“活着的人中也有怀着怨恨和执念,蓄意谋害他人的恶人,但更多的还是善良的好人。心存善念还是恶念,是人是鬼都是可以自己选择的。并非死了之后就会失去智慧,化身为魔鬼。” 彤官安静地送了茶出来,也在台阶上坐下了。茶盏的温度正适合捧在手里。“那要是死了之后被其他凶鬼来寻仇呢?” “活着的人也有被寻仇的,所以死了的也有这个可能。不过嘛,冥府听说比人间的官府更加公正严明,通达情理,所以丫头不必担心。冥界的神灵会庇佑你的。” 彤官:“先生,你这些话,倒像是在劝人寻死似的。” 学正大人:“不是劝人寻死,只是劝人不怕死。因为恐惧死亡而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活,和能坦然面对死亡后,痛快而从容地活着可是截然不同的。” 彤官:“玉小姐,只有不怕死才能好好活。这话我听明白了,你可别想岔了。” “嗯,好。”我点点头微笑了出来。 比起这些话的含义,手中的暖茶,以及学正大人和彤官安然的态度似乎更让人感到安心。看着那双智慧通透的眼睛,我深埋心底的所有无处安放的疑惧委屈和恐惧不安都慢慢浮出了水面。然而水面并未如我所料的那般掀起波澜巨浪,这些立足于虚幻和猜测的情绪,被温暖的日光照耀着,安抚着,顷刻间就得到了理解和安抚,而后统统烟消云散。 原来死亡也好,鬼魂也好,在学正大人口中可以是一件和吃饭喝水一样被平静地诉说出来的事。我努力相信着他,相信死后的世界并非我以为的那般不可理喻,而是一个更加公道的,能被神明庇佑的天堂。 “先生,死后神明真的会庇佑我吗?” 白发苍苍的,如神明一般的学正大人微笑着,眼神中隐藏着淡淡的忧伤:“会的,不止死后,现在你就被神灵庇佑着。” …… 从书院回来后,我以为雎献彻底死心离开了。但没想到短短两天后就又见到了他。 彼时刚睡醒,就见云璧一脸紧张地守在床边:“小姐,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刚起床能有什么事?为了铺垫自己的逻辑,我意思意思在床上挺了个懒腰:“怎么了?”顺便坐了起来。这才看到这屋子里不止云璧,喓喓也还,雎献和阿淙也站在门口。外头似乎还站了一堆人,全都一副惶惶不安、如临大敌的样子。“……发生什么事了?” “小姐,你刚才……” “我刚才怎么了?” “你刚才说要回家,自己装了包裹就要出去,我们都拦不住你,还是雎公子把你扛回来的。” “胡说,刚才?我不是才睡醒吗?哪来的刚才?” 云璧:“小姐,是真的,你刚刚……” 雎献轻微咳嗽了两声:“让我来和他解释吧。” 云璧起了身,其他人也都跟着一道出去了。这到底是怎么了,他们怎么这么听雎献的话?我越发糊涂越发混乱了。“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什么?”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雎献愣了一下,也有些生气了,冷哼一声道:“玉小姐处境不妙,雎某只是不能坐视不理。” 我更加不耐烦了:“还请公子指教。” 雎献刚要开口,眼神和语调又软下来。只叹了口气:“你,前天晚上的事,你还记得吗?” 前天晚上,能有什么事?“请雎公子有话直说,不要卖关子。” 雎献叹了口气:“前天晚上,你光着脚穿了件单眼就从屋子里跑出来,满园子找东西吃。我和你说话你也不理,只是嚷着饿。我带你去了厨房,给你找了吃的……”雎献一面说一面观察我的反应:“那天在藏书楼,学正大人说你有邪灵入体的迹象,我还不信……这些事,你有印象没有?” 我被他的话吓到了。昨天起床时,确实肚子撑得很,脚也脏兮兮的,脚板一下地就疼,虽然觉得奇怪,却没有多想这些是如何来的……“你少骗人。” “我没有骗你。是真的。” 我花了点时间平静下来。邪灵,郑太公也说过这事。可我不信,始终没有放在心上……他说只要撑过七七四十九天就会没事,那现在,这算是已经有事了吗?“……然后呢,我吃了东西,然后呢?” 雎献:“你吃了很多东西,比平时吃的多得多。我有些担心,就阻止你,可你却压根不认识我。我发觉不对劲,呼唤你的名字。你说,你不叫小玉,而是叫葵。你吃饱了之后就睡着了,我只好送你回房。然后撞见了喓喓,我们在外面打了起来,他不信我说的话。” “可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那……”我努力把事情联系起来,“那刚才呢,云璧说的又是怎么回事?” “喓喓不许我靠近你,所以我只是在白鹭飞外守着,听到里面有动静才进来。他们说你打包了东西,准备离开,却找错了门。他们没法拦你,怕你不小心伤害到自己,我只好把你带了回来。然后,你就晕过去了,结果刚放上床就醒了。” 我低头揉了揉额头,烦恼不已。“现在不是早上吗,什么时辰了?” “是早上,白鹭飞刚开张半个时辰。” “……这件事,都有谁知道?” “刚才在屋子里的人。我和喓喓说过,喓喓又和云璧说过。剩下的,我也不知道了。小玉,学正大人说要是有缘能遇到高人,这一关就过去了,不然,上山去山神庙拜一拜也好。” 我不敢相信,深吸了一口气:“你没有骗我吧?” 雎献神色认真:“没有。” 经过一番查问,多方证词都证明了雎献所言不虚。就连学正大人都回信说这一劫非神灵之力相助不能安全度过。 事实就这样摆在了眼前,身边的人也都做好了准备,他们不仅轻而易举地先于我接受了这个事实,甚至开始安慰我这是个好消息——身体里邪灵的存在让我的病情大大好转。尤其是邪灵入体期间,遑论心疾,这具孱弱的身体竟然能吃能跑,身强体健,看起来和平时的我判若两人。 与此同时,大家四处打听求问,求神拜佛,直到得知彼泽山的山神庙里就有这么一个现成的巫祝,便看到了一线生机般纷纷劝我上山求拜,寻求庇佑指点。城里人人都在传说这巫祝虽是不久前新来的,却神通广大,不仅能传达山神的旨意,还能借助山神之力为信徒驱邪降魔。 可我不想去山神庙,不想去拜神。 尤其是看到身边的人全都丢下了我,不见丝毫怀疑、难以置信、震惊,就轻飘飘接受了这样一桩离奇古怪的事,心中的抗拒和怀疑就越发根深蒂固。这简直就像是一场大型的恶作剧,一个以作弄人为目的的荒唐骗局。 为了证明了邪灵确有其事,这天临睡前,喓喓煞费苦心地绑住了我的双手,又亲自守了一夜。次日起来,绳子果真被不知不觉解开了,而屋子里的状况更是非邪灵之说不能解释。 喓喓说,这一晚,这个叫葵的邪灵长了教训,竟试图蒙混过关,却被他三两句就戳穿了他不是我。然后,不知怎么,他又开始发脾气,把屋子里的东西——茶具,摆设,妆镜台,全都扔到地上乱砸一通,直到把喓喓和其他赶来的人全都赶出了房门…… 就这样,我糊涂涂地还是顺从他们的安排,来到了山神庙。 ----
第五十七章 山神庙 山神庙在大泽县城北的一个半山腰上。 清早起床,先坐牛车出城,然后骑驴上山。歪歪斜斜的,铺着落叶,生着杂草的不规则石块铺成一道陡峭的山道,直通往一道狭窄而不失精美的石刻山门。到达真正的山神庙前,便不得不下驴步行,一道道整齐大气的长阶,一边是披着艳丽的红帛的姻缘树,一边是转生池…… 终于置身于山神庙时,辉煌的庙宇中早已有无数男女信众来去其间,一脸虔诚地跪在泥塑漆金的蛇神塑像跟前。迟迟跪不下去的我感到浑身不自在——他们为什么要跪这个因为一时不乐意,就随意施展神力,无端将苦难和死亡加诸于他们的坏神,这个因为一时的贪心,就辜负职守,窃取神骨的小偷?我仰头看着面前这个巨大的神像。虽说是传说中的蛇怪,但这尊塑像却十分威仪庄严,除了裙子下盘桓着一条粗壮的玛瑙红色蛇尾外,浑身灿烂的装饰,脸上的神情,都如同一个悲天悯人,怜爱众生的神。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被他们,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推动着来到这里,来到这个我并不相信的神灵面前。 脑子还在发懵。转头去看,云璧就像其他带着不善表达的孩子的母亲一样,一手包办地帮我求卦问卜。喓喓则在打听那巫祝的下落。我返身走了出来,心道若我也能有邪灵那样的胆子,就该大闹一场,趁机逃跑…… 真的,好想逃啊。 “姑娘不是来求神的吗?”一个头戴羽冠,身披蛇纹长袍,双手托着一匹红绸缎的女子站在我面前。额头的玛瑙红色印记似乎闪了一下。 我:“是啊。” “既然如此,为何不进去拜一拜?” 我不自觉地皱皱眉头,本该谎称自己已经拜过了,但还是道:“别人带我来的。”——他们在拜他们的心意,这桩心意,老实说像是与我无关。 “这么说,你就没什么可求的?” 我:“阁下是……” 女子莞尔一笑:“我是这山神庙里的巫祝。姑娘眉间有一团黑气,似乎是邪灵作祟。姑娘请稍等一等,我东西送进去就出来。” 我站在旁边的转生池等他。硕大的转生池,池子里游着五颜六色的鱼,还有人带了鱼到这儿来放生。池子便是一尊石刻,上书:寄灵转生,积福积德。刚刚放了生的人大约是看我在看,走到我身边时说了句:“有这辈子做了恶的亲人,死了就可以买鱼到这儿来放生,他的灵魂就会寄在鱼儿身上。在这庙里被香火熏陶够了,下辈子就能做个有福气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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