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宁抿唇,亦没说话。 两人之间忽然沉默下来, 也正当这时白宁才恍然发觉, 方才刻意营造的融洽不过一层掩饰尴尬的窗户纸。 揭下这窗户纸才会发现,两人之间, 始终是咫尺天涯。 白宁敛眉,手腕上的翡翠镯金线若隐若现, 不过片刻不见,里头的金线比方才明艳了许多,恐怕用不了几日,便会彻底成型。 届时,是她的陨落之日。亦会是白晞晞的归来之时。 白宁慢慢动唇:“陛下事务繁忙, 如今, 应当该回去了罢。” 她轻巧的下了逐客令, 聂梵抬头看她,正好瞧见葱白般的纤纤玉指正抚过翡翠玉镯, 少女低着头, 不知在想什么。 聂梵一滞,嗫嚅道:“三日后……大婚。” “大婚”二字吐出时, 他的声音有几分颤抖, 末了很快便恢复如常:“纵是全力赶工, 时间……还是紧了些, 但你放心, 我会命人盯着,断不会委屈了你。” 白宁头也不抬,指尖摩挲翡翠玉镯:“嗯。” 聂梵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后转身离去。 直到那人的背影消失在庭院里,白宁这才抬头,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良久良久。 “我的时间,当是不多了。”她轻声开口恍若喃喃,“愿我这次所选,能让你彻底释怀。” …… 两日光景一晃而过,转眼便是大婚前日,魔族崇尚黑夜,婚娶时辰便订在了傍晚,按照惯例,新人当试穿第二日的婚服。 白宁坐在窗边,看庭院中端着各色首饰的仆从,浅浅打了个哈欠,随后眸光落在了手腕上的翡翠玉镯内。 不过区区两日,里头金线已然成型,若是细微观察,便会发现,距离完整的金线,仅差一缕而已。 这一缕何时会被补上…… 白宁低头趴在桌面上,侧脸贴着冰冷的翡翠镯。 想来,时候也快到了。 魔神聂梵,魔神聂梵,而今我换回你本该倾慕的爱人,还你一个公平的世道。 这……算不算弥补了我曾对亲手杀了你的亏欠? “自此以后。”她轻轻呢喃,“你我两清,知道吗,聂梵。” 她缓缓唤他的名,字句轻慢,像是夏夜时拂过面颊的长风,稍纵即逝,却有浅淡凉意留在心底。 她闭上眼,只觉今日屋中的香料过于浓烈,竟激得她眼眶酸涩,有些想哭。 与此同时,魔神大殿。 聂梵一身紫金婚袍,站在铜镜前整理衣襟,身侧魔相仍旧在汇报政务: “那闭关多日的季言昨日出关,命仙门弟子送来了信,说是要亲自呈于您。” 话落,奉上一封带有仙门标记的信笺。 “一群蝼蚁,又在耍什么花招。”聂梵不屑的开口,漫不经心接过信笺。 展开信笺,他简单扫过内容,眸光一滞,神色微微变得严肃了些。 “帝君,怎么了?”察觉魔帝的变化,魔相愣了愣问道:“仙门……” “仙门那群老东西,莫不是撞坏了脑子。”聂梵皱眉,不解道,“他们主动献出五十仙山,供魔族修炼,且还说要将‘魔道非恶’写入史册规训弟子,以求二界永世不动干戈。” 要知道,在以往,仙界自诩正道清流,整天嚷嚷着,哪怕战死最后一人,亦不愿与魔族妥协。 仙界那股子清高的架子早已摆了好些年,而今却突然转了性子,甚至提出愿意让出五十仙山,以供魔族修炼? 如今虽是魔族必胜之局,但以之前的估计,这场战怕是还要打上个几年。谁知这厢他做好了久战准备,那边……却来求了和? 这是……他不小心把仙界打服气了? 聂梵想不明白。 “仙界如此示好,莫不是有诈。”魔相闻言亦是不信。 聂梵顿了顿,一时也想不明白,索性将信笺丢在一旁,“罢了罢了,今日不是为这等事头疼的时候。” 他转身继续对着铜镜整理衣冠。 正当此时,外头有侍从跌跌撞撞的奔来,连礼都顾不上,噗通一声跪下。 “帝君,白姑娘……失踪了。” 聂梵一怔,红眸里骤然有火焰燃烧。 - 是夜,天空漆黑宛如被浓墨渲染过的宣纸,零零星星散落着三两寒星,如今正是深秋,晚风吹过发梢寒凉如霜,拂动老槐树枝叶沙沙作响,两片枯叶悠悠落下,宛如一声叹息,轻轻落地。 白宁站在风里,长发未束,怔怔的望着不远处金碧辉煌的魔宫,试图用眸光穿过冷硬的宫墙,寻找到熟悉的身影。 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这样远远注视这里了吧。 金碧辉煌的魔宫里未有声音,长廊边八角宫灯光芒正盛,橘黄的光徐徐撒在黑夜里,更显此处悄然寂静。 白宁闭上眼,她知道,这样的寂静并不会维持太久。 只听一声惊呼—— “走水了,走水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冲天的火光瞬间点亮黑夜,火舌吞没宫殿,房檐屋顶无数红绸在火焰中燃烧,夹杂宫闱之中的诸多爱恨,悄然无声化为灰烬。 白宁睁开眼,火光的映照下,她的眼睛极亮,像是盛满了水光。 整个魔界都知道,明日,是魔帝聂梵的大婚。 在一阵嘈杂的脚步声里,她看到整装待发的魔军快步而来,星星点点的火把在黑夜中连成长线,静默无声封绝来时旧路。 夜渐渐深了。 她被困在原地,周围是无数铁甲魔军。 这么多人……白宁一时失笑,却也没说话。 她的身后,有万丈深渊如妖魔张着的血盆大口,迫不及待的等待迷路人坠入其中。 白宁没有动,手腕处翡翠玉镯上的金线在火光里愈发明亮夺目。 聂梵自魔卒中走出,手中火光明灭,他在火把后看着她,火光照亮他的脸,片刻之后,隐匿于黑暗之中。 “过来。”他伸出手,脾气是这些年少有的温柔,“跟我回去。” 白宁没有回话,只是静静的看他。 明灭的火光在他身后不断跳跃,不远处的魔宫里,火焰渐渐被扑灭,浓烟滚滚,依稀可见里面被浓烟熏黑的断壁残桓。 明日,是魔帝聂梵与她的大婚之日。 白宁不想看他,移开了视线。 若非没有那些前尘往事,想想而今,谁能不叹一句荒谬至极呢。 白宁,修真界第一仙门的掌门之女,亦是世间唯一的半神,出身仙门,自幼修道,而这魔帝聂梵是她数年前收下的徒弟。 她一心想将他教养成良善之辈,却终究还是无力阻止魔神之身注定入魔的命运。 白宁轻轻闭眼,只觉讽刺。 后来,他成了魔帝,剃她灵骨,毁她神身。 百年修为毁于一旦,而最后……她与他竟然还要成亲。 是宿命捉弄,还是造化弄人。 白宁早已没有精力去深究。 她后退一步,身后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幽幽冷风自崖底溢出,宛如不见天日的未来。 这是她特意选择的地方——寂灭崖。 传闻崖底有混沌萦绕,但凡落下去的,无论人鬼神魔皆会化为虚无。 跃入这里,白宁会消失于天地,而白晞晞则会回到这里。 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改变魔神将给天下带来劫难的宿命。 白宁轻轻叹了口气,她想,她这一辈子自以为是任性妄为,如今坠入此处,也该是她应有的结局。 她啊,真是一点都不可惜。 思及此处,她抬眸对上那人殷红的眸子,最后一次逞强:“也许,我早该杀了你。” 聂梵神色微微变了下。 “你现在便可来杀了我。”他望着她,试图让她离开那里:“往后你也会有很多机会杀我。” 白宁没做回答,只是静静的望着他,眸底一片冷清。 许是临近生死,她发觉哪怕经历了这些,自己好像也根本没有恨过他。 此时天上正有月亮,清辉如水般落在地面,月光下他眉眼如旧,除却那双赤色的血眸,一切恍若与当年并无两样。 她终于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和聂梵的故事也开始于这样的月光下,彼时他尚未入魔,只是个普通的少年郎。 可他的眼睛却很明亮,像是盛满了星星的水塘。 曾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以为可以救他于水火,护他一世平安喜乐。 可后来……还是败给了天意。 寒月如钩,白宁自嘲的笑了笑,她轻轻抬手,试图抓住月亮,可月亮却从她指缝间溜走,从未停留。 手腕处的翡翠玉镯在月光下泛起浅浅的金光,像是映照着旧日的时光。 白宁勾唇,指尖一抹素色飞快的冲向聂梵,在所有人没有反应之前,素色流光飞入那人的眉心。 她背对深渊直直的倒下,闭上眼睛,任由身体坠下悬崖。 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闭上眼睛前,她听到聂梵撕心裂肺的声音——“阿宁”。 阿宁。阿宁。 她与聂梵以师徒之名相伴百年,她带他看过千山暮雪,古城炊烟,他亦为她断过魔剑,舍过性命。 诸多爱恨,纠葛至今。她早就知道,自己杀不了他。 于是她……选择了成全。 - 素色流光飞入眉心,聂梵只觉一阵沉重的困意来袭,他强撑着不叫自己睡过去,却在清醒的最后一刻,亲眼目睹白宁倒入深渊。 “阿宁——!”他拼了命的想要随她而去,却被那流光压制着,始终不能向前。 绵柔的白光吞噬他残存的意识,像是早就猜到他会拼命一般,强迫着他陷入绵长而又温暖的梦境。 而梦境里,他再一次见到了白宁。 不是现实中瘦弱到近乎憔悴的白宁,梦境里的她一袭蓝裙,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美得如梦似幻。 “聂梵,这是我最后留给你的东西啦。”她浅浅的笑着,眉眼间皆是释然,“你不要着急,你听我说……这是我最后留给你的礼物。” 聂梵怔怔的坐在原地,眸光不舍从她身上离开半分。 “我知道,你掀起仙魔之战的原因,其实从来不是你说的那样随意。”蓝衣的少女走到他身边,抬手,抚过他的侧脸,“你掀起这场战争,为的是反抗仙界对魔界的压制……三千凡尘之外是这样,而今置身三千凡尘,也同样如此。” 聂梵没有眼泪,他只是贪婪的注视着少女的面容,像是想把她的模样镌刻在最深最深处的心底。 “我虽理解你,但我亦深知,三千凡尘的我自幼立志守护天下,守护仙门,这是我终此一生的信仰,我不愿违抗。”少女慢慢道,“为了庇佑我眼中的天地,伤害了你,确不是我本意……只是你我之间,终究隔着仙魔这道距离。” “所以——聂梵。”她唤他的名,温柔又耐心,“不如我代表仙界,与你各退一步,成全彼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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