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在院子里满身尘泥,闭着眼睛,精致的小脸上布满干涸的泪痕,残破的几片布盖在她身上,隐约露出点点淤青。 豆大的雨滴砸在她脸下,与泪痕连在一起,一时间分不清那是雨水,或是她静默无声的眼泪。 那是他视若生命的珍宝。 徐生的满身的血液好似都凝成了冰,他拖着猫身走到她身边,低头舔了舔了她面上的水。 是咸的。 徐生忽然想到好多年前,他第一次帮她赶跑来店里找麻烦的流氓地痞,她站在柜台后面怔怔的看他。 ——你会一直这样保护我吗。 ——当然。 她突然浅浅笑了起来,笑意自眉眼梢荡漾,她看着他,眸光清浅,却又满含笑意。 ——那以后就拜托郎君了。 徐生十岁随父镇守北地,往后十年,护一方百姓平安。 可他从未想过,他这一生,到了最后,护不住自己最爱的姑娘。 这场雨依旧下着,箬弦倒在地上,雨水打湿她的长发,一缕一缕,张牙舞爪。 徐生不敢细想她昨夜被关在屋中时是怎样的害怕,她不住的喊着救命,直到声音沙哑。 ——救命,徐生,救命…… 徐生脑海里回荡的,是她满是哭腔的声音。 ——徐生…… 徐生突然恨极了自己。 他走到她身边,这场雨刺骨的冷,他伏下身子,试图用猫身温暖她,可她的手寒凉如冰,一动也不动。 箬弦。 他想唤她,可一开口却是低低的猫叫。 他化作了一只猫。他什么都做不了。 - 凌绝峰中,阴冷鬼气渐渐褪淡,女子额心浮现一枚青色花钿。 花钿周遭光华流转,白宁睁眼,眸中闪过一丝清明。 一刻钟时辰已到,白宁破境而出,下意识看向身边。 聂梵依旧在她身侧,双眸紧闭,额上沁满汗珠,眉宇间鬼气萦绕,显然还被囚于那个幻境之中。 白宁散出神识探寻他周身,并未感觉到异样。 白宁这才放下心来,闭目凝神,她刚刚自幻境走出,脑海中尚有一丝混沌,须得尽快恢复。 “不要……” 白宁刚刚闭眼,听见身边传来低低的声音,她侧身,聂梵唇色发白,眼角已有湿意。 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白宁愣了下,心知他是被困在幻境,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周身鬼气已然淡了不少,那鬼修修为并不高,他捏出的幻境并不能造成多大的伤害。 可是——聂梵的模样,显然还是受到幻境影响。 白宁停顿了片刻。 寻常人踏入鬼修幻境,会受幻境控制成为其中人物,随着那人历经一生,爱恨痴嗔,直到梦醒曲终。 白宁因着神识强大,并未受控。 她化作一缕魂魄,寄生于箬弦的灵海里,旁边事情的发展。 而聂梵……似乎并不是这样。 他变成了谁? 白宁在脑海中飞快将幻镜中的内容回顾一遍,没有发现聂梵的踪迹。 幻境中的一切都与那个名叫箬弦的姑娘有关,白宁借着箬弦的眼睛,只能看到徐生一人。 那……聂梵去了哪里? 白宁下意识蹙眉,他不会,成为徐生了吧。 - 箬弦没有死,她还活着。 常来药铺看望她的阿婆救下了她,将她扶回屋子里,替她换衣梳发。 箬弦却再也没开口说过话,她好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静静悄悄的呆在屋子里,浑浑噩噩,仿佛只是一具空壳。 阿婆是她爹爹生前的病人,受他爹爹恩惠感念于心,于是这些年将箬弦看作自己的亲女儿般的疼着。 如今看她变成这个模样,心疼的眼泪直流, 徐生依旧陪在她身边,箬弦心情好些时,会把他抱在怀里,沉默着抚着他的毛发。 徐生偶尔会去外面替她寻些漂亮的花,叼回来,放在她的窗台上。 箬弦似乎格外喜欢梨花,如今正是春日,他叼回梨枝,箬弦会望着梨花,良久,微微笑一下。 那是极淡极淡的笑,像是浸泡在中药里的蜜枣,分不清是苦还是甜,是爱或是怨。 这一日,阿婆来铺子里时身后跟着一个喜气洋洋的阿嬷,头上戴着朵红花,捻着帕子欢欢喜喜的往屋子里来。 阿婆在后面跟着直叹气。 这些人是来提亲的,箬弦被掳去县令府的事被掩藏的极好,根本没几个人知道。 这一次来提亲的是郡守家的五公子,说是多年前见过箬姑娘,一时惊为天人,念念不忘。 媒人见着箬弦直夸姑娘好福气,花容月貌攀上了高枝。 箬弦垂着眉听着,没什么神情。 阿婆绞着帕子看她,生怕她被刺激到,出言不逊冲撞了媒人。 徐生看着她沉默不语,心里难受的厉害。 是他没有保护好她。 - 媒人走后,说要给箬弦姑娘几天时间考虑。 阿婆送走媒人,屋里箬弦抱膝蜷在一起,低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婆眼泪簌簌的便落了下来。 徐生在窗台边看着她,将今日摘来的梨花放在窗台,箬弦没有看他。 阿婆颤颤巍巍的牵起她的手,轻轻唤了她一声,“姑娘啊——” 箬弦的眼泪霎时便落了下来。 阿婆什么都没说,可她却是明白的。 其实她都明白,她是一个女儿家,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被人欺负是在所难免的,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若是再不想想办法,日后这样的事情还会出现。 她本该不堪受辱一死了之,可是…… “阿婆,我还没有等到他。”她终于开口说话了,沙哑的嗓子,带着浓重的哭腔,“我还没有等到他,我不想死。” 她舍不得。她还没有等到徐生。 一滴眼泪落下,打湿被褥,晕开一圈水痕。 不甘心啊,不甘心。 她低着头,轻轻的抽噎。 阿婆心疼的将她揽在怀里,拍着她的肩。 “那郎君若是当真有心,定然不会辜负姑娘的。” 似乎是压抑多年的情绪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箬弦靠在阿婆肩上,哭的不能自已,“可他为什么还没回来,六年了……” 六年了,箬弦等了他六年。 徐生怔怔的看着她,心口仿佛被人一刀一刀的割着,疼到不能呼吸。 阿婆拍着她的肩,叹了口气,“姑娘——” 箬弦哭出了声,她捂着脸,肩膀轻轻耸动,破碎的抽噎自指缝间溢出。 “人与人之间是需要缘分的。”阿婆叹气,揽着她,安抚道,“姑娘来世间一朝,不能光念着旧日,人要往前看。” “可我等了他好多年。”箬弦低低的开口,抬头时,眼里满是泪水,“阿婆,如果这一次等不到他,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 后来,箬弦还是同意了这门亲事。 她既一心求生,便也知道,郡守家的婚事,不是她想拒便能拒的。 徐生坐在铜镜前看着她穿上嫁衣,戴上凤冠,如他想象中的一样,箬弦姑娘一身红衣,美得不可方物。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在回药铺的路上牵着她的手,紧紧的,对她说,“不管怎样,我一定要娶你。” 箬弦笑得眉眼弯弯,对他说:“好啊,我等你。” 这一等,就是六年。 漫无归期的六年。 大黄狗垂垂老矣,依旧跟在她身边。徐生看着她上花轿,她提着裙摆,回头远远看了药铺一眼。 徐生跟在她身边,他想假装什么事儿都没发生,像以往一样陪她走过一段路。 可他听见了,锣鼓喧天里花轿里传来的低低呜咽,就像他离开后的每一个夜晚。
第17章 执念 徐生终归还是没有跟上去。 他自己也命不久矣。猫身在那晚护她时被人狠狠踢碎内脏,撑到她出嫁这日,徐生已是油尽灯枯。 他不愿死在她面前。 箬弦这些年已经为他流过太多眼泪,他不愿再因生死让她伤心。 如今她已出嫁,未来有她的夫君相伴,也许渐渐的,便会忘了他。 只要时间足够漫长,没有什么记忆能不被人淡忘。 徐生并不觉得冤枉。 他甚至觉得,这样就够了。 也许未来她会在某个弦月节回想到过去,看着漫天的孔明灯,想到年少时的旧事,但那也只是想起了。 彼时只会淡淡笑笑,像是蜻蜓掠过湖面,带起淡淡涟漪,而当涟漪散去,湖面依旧宁静。 这样也挺好。 徐生这一辈子没有福气娶到她,但却比谁都更加渴望她能安好。 阿婆说,人和人之间的相守,是需要缘分的。 徐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送她出嫁时,心甘情愿。 他已经是个死人,阴阳相隔,与她再无缘分,她该去寻找她自己的一生,不能被他这个死人绊住了脚,沉溺于旧事之中无法醒来。 道理他非常明白,可真的到离别的时候,他却又突然有了很多悲伤。 - 送箬弦上花轿后,徐生离开队伍,深深目送着花轿慢慢消失在视野之中,他过了好久,才转身,寻了个巷尾闭上眼睛,等着死亡降临。 他已经好好的告过别了。 也许这一次,不再会有不愿离去的执念。 徐生这样想着,蜷着身子,耳边忽的传来了声音,周围似乎有人。 “安排好了吗。” 模模糊糊中,徐生听见了谁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几分冷笑。 “那是自然,已经在路上埋伏着了,放心,这趟迎亲队伍有去无回。” 迎亲队伍。 箬弦刚刚踏上花轿,他心下有些不好的预感,睁开眼睛,撑着最后一口气,听见女声忿忿道: “那医女算什么东西,没爹没娘的贱货,凭什么嫁给郡守家的五公子。” 郡守家的五公子。 徐生神色一怔,他依稀记得,箬弦此番要嫁的,正是郡守家的五公子。 那人口中说的医女……是箬弦! 刹那间似有一盆凉水从头到脚将泼的彻底,徐生拼命挣扎着想要起身,可他方才泄了一口气,如今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这个猫儿的身体早已残破不堪,他几次试图站起,最后重重的跌落在地上。 他们想对箬弦做什么? 徐生不安的挣扎着,外头的人又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听不太清了,意识渐渐抽离身体,五感模糊,这是死亡的前兆。 不行,不能就这么死了。 徐生抵御着脑中的混沌,箬弦可能有危险。 当他察觉到这一点时,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去救她。 好不容易盼来了结局,一切经不起再多的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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