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又道:“一则涪清河中的偃师尸体,还不能确定就是妬姬所为,为着偃师的安全,这事迟早得查明;二则妬姬携带幽煌果隐匿此间,究竟有何图谋,我们也需要多寻些线索才好推断,她实力强大,在的时候我们不敢贸然行动,人走了,含珏一个人不足为虑。” 李陵点点头,“哦,那你快去吧。” 陆醒跨前两步,带上卧室房门,“还有没有其他事?要有,就这会儿问完,我可能会很晚回来。” 她有点不好意思,果真努力地想了想,“没有了,那我走了,你自己一切小心。” 她口中说要走,面上神色却犹犹豫豫的,“要不……” “要不什么?”陆醒瞧着她问。 她一双眸子眺过来,里头光芒一现,随即又被垂下的长睫掩去,“……算了,没事。” 陆醒的心跳在那一瞬间似乎停了一拍,方才心里的些许不快霎时烟消云散,笑意慢慢浮现在眼中,他温言道:“我会小心的。” 李陵没再停留,她走后,陆醒关上步雨楼的大门,唤了两名丹青阁剑堂弟子,一同出了逐月堂,悄然往城外桃花林而去。 月色凄迷,桃林中弥漫着一层雾气,风中隐隐有血腥的味道。 “阁主?”持剑弟子青檀望着前方桃枝上挂着的一条人影。 陆醒上前,手掌在那株桃树上轻拍,桃枝震颤,人影跌下树来,是一具尸体,正是含珏的一名家仆。 陆醒蹲下身,看见那人的喉间有一道深深的裂痕,像是被凶猛的野兽以尖利的爪撕开了咽喉,伤口处流出的血迹还未完全干涸,将衣衫染成大块大块暗沉的绛色。 越往前走,血腥味越浓,到了含珏的住宅之外时,大门虚掩着,里面像个死气沉沉的黑洞,除了凄冷月光,没有一丝烛火。 他领着两名弟子闪身进了门。宅内阴森寂静,回廊处、假山边横着几具家仆的尸体,死状均与桃林中的尸体一模一样。 陆醒推开主楼大门,进入厅堂。厅中的烛火早已熄灭,只有淡淡的月光从敞开的窗户投进来,照在两名人偶身上,细看之下,那人偶的脸和身体上都有长长的抓痕,修补的手法很高明,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人偶的胸部被抓烂,心脏被掏出,此刻以一种极怪异的姿势歪在墙角,一动不动。 妃榻上躺着衣袍半敞的含珏,喉间同样一道深可见骨的抓痕,他空洞的眼睛大大地张着,散开的瞳孔像漆黑而没有生命的岩石。 “阁主,花城主遣来的人一个多时辰前就走了,但这里的尸体死了大约不到两刻钟,”青檀问道:“莫非是花家的人去而复返,杀了他们?” 陆醒摇头,“不是花家的人做的。” 他检查着含珏的尸体,用剑尖在伤口处轻轻拨了拨,挑出一小块尖利碎片,那东西闪着细弱的光芒,类似人的指甲,这种东西,他曾在凤阳城守的仵作那里见过,是从涪清河中的沉尸上挑出的。 他目光在含珏的手上停了片刻,弯下腰,扳开他的手指,取出掌心中紧紧握着的一块石头,那石头约心脏般大小,与李陵上次从攻击他们的人偶胸膛中挖出的“心脏”很相似。 陆醒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找找看,这里有没有什么密室或地道。” 三人分头在各处寻找,不一会儿,另一名持剑弟子莐瑜过来道:“后院有个水井,井中无水,但水井周围光滑,并无青苔杂草,大概时常有人出入,应该有密道在下面。” 陆醒点头,“去看看。” 三人缚了长绳在井边,先后攀绳而下,井底果然另有乾坤,横着延伸出一条长长的密道,因怕打草惊蛇,陆醒并未点燃火折,摸索着率先屏息前行。约莫行了两刻钟,前方陡然一亮,现出一个方圆两丈余的洞穴。 洞穴内阴暗潮湿,血腥味扑鼻,一个墙洞内安置有一枚硕大的夜明珠,正散发着柔和而朦胧的光芒,洞穴内的东西因之而清晰可见。 三人环顾四周,不约而同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冷。 洞穴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完全没有人在这里生活过的气息,但是四面的墙上,却布满道道血痕和抓痕,各种凌乱而深浅不一的痕迹之间,以鲜血画出数幅极怪异极阴暗的画面,妖邪诡谲,多看得几眼,画面上的东西似乎活了一般,各种景象栩栩如生,令人头昏脑涨,胸闷恶心,几乎透不过气来。 陆醒沉声道:“清心诀。” 青檀与莐瑜忙闭上双目,陆醒强忍不适之感,逐一细细看过去。 第一幅画的画面中心,是个大着肚子的女人,旁边燃烧着一圈阴火,阴火隔开张牙舞爪的各种乱鬼奇兽,女人趴在火圈中心的地上,仰起头吞食着一只老鼠。 第二幅画里的女人拿尖刺和树枝刺自己的肚子,阴火外的厉鬼众兽面露恐惧,捂住耳朵四散逃窜。 第三幅画中的女人正在艰难地分娩,身下已探出婴儿的半个身体,周围的阴火疯狂燃烧,阴火外已无半个鬼影。 第四幅画面很简单,围在阴火中的女人和小小的婴儿相对而坐,似乎在沟通着什么。 最后一幅画中,阴火奄奄一息,女人双手紧箍着婴儿的身体,倒仰着头,正啃食着婴儿,那婴儿的头和一半肩膀已被她吞入口中,鲜血从她下颌不断滴下。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但画面中诡厉的风声、鬼兽的嚎叫、婴儿的惨叫和哭声以及女人的狞笑,似乎都还回荡在耳边,令人感到一阵阵的阴寒,好像正被画面上的阴火所炙烤着,尖锐的刺痛和沁骨的冰寒无处不在。
第九章 陆醒闭目凝神,平息片刻后才道:“走吧。” 三人默默出了密道,攀住绳索爬出水井。 月光静静照在水井一侧,最后上到井口,正收拾绳索的青檀忽觉身后一阵劲风拂过,他汗毛都竖了起来,转身大喝一声,“谁?” 同样觉得异样的莐瑜唰地一声拔出长剑,只见水井边的大树下,不知何时悄然站着一个人影,呆滞的眼珠朝着这边,了无生气,一动也不动。 “怎么回事?”陆醒的声音从一边传来。 “没事,是个人偶。”莐瑜还剑入鞘,拍了拍青檀的肩,两人正要转身,忽然听到四周传来沙沙——沙沙的声音。 陆醒很快过来与两人汇合,冷静道:“拔剑、刺心脏。” 沙沙声越来越大,几乎鼓穿耳膜,这一次,他感觉到了,不是幻觉。 夜半时分,陆醒回到了步雨楼。 他去了净室把染血的衣衫脱下,清洗了手臂上的伤口,包扎好后换了衣服,听见有人在敲外室的门。 他皱了皱眉头,走到门边将门一拉。 门外的人却是李陵。 她有些局促地笑了笑,“我在那边看到步雨楼的灯亮了,想到你或许已经回来,就过来看一看……怎样,有什么发现?” “你一直等到现在?”陆醒眉头舒展,微微笑着侧了侧身体,“进来再说。” 李陵犹豫片刻,低头进了门,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风吹起他的一角宽袖,轻薄的衣袍擦过她手背,她马上把手往袖子里一缩。 这个动作没有逃过陆醒的眼睛,他心情亦有几分异样,沉默片刻后,慢慢关上了门。 李陵走到书案前。 几个时辰前他画出的茉莉花枝还在窗前,浸在窗扇下的一带清亮银光中,洁白馥郁,清香醉人。 “偃师之会后两轮你别参加了,”陆醒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几分深思熟虑后的凝重,“你们收拾收拾,明天就回青宴山吧,我让人送你们。” 李陵立刻转过头来,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睛,“怎么了?” 陆醒面色严峻,迟疑一会儿,慢慢道:“如今事态发展恐怕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你和年姑娘还是先回去,偃师之会不要继续了。” 李陵往椅子上一坐,手肘撑在书案上,“幽昙花你不要了?” “幽昙花不重要。”他摇头,看着她的眼睛,“李陵,含珏大师死了。” 李陵立刻睁大了眼睛,半晌道:“不是我做的。” 她杏眼圆睁,略有些松散的发丝垂落在耳际,烛火下肌若凝脂,眉似新月,下面汪着两泊秋水般的杏瞳,长长的睫毛在里面投下阴影。 目不转睛瞧着她的陆醒笑了起来,“我当然知道不是你做的,他是被人偶杀死的。” “人偶?”她蹙起眉头,“什么时候?” “就一个多时辰前。那些人偶也攻击了我们,还好数量尚不算多。” 李陵的目光立刻在他身上来回巡梭,“人偶攻击了你们——你受伤了?” “小伤,不碍事,”陆醒道:“但也许这只是开始,现在也很清楚了,涪清河的沉尸,就是那里的某个人驱使人偶杀的。” 李陵没说话,站起身随手拈了一枝从窗前伸过来的茉莉花枝,放到鼻端嗅了嗅,才道:“可我就这样回去,真的很不甘心。” “你很想获胜吗?”陆醒上前一步,低声问道。 他靠得有点近,呼吸似乎就在她耳畔,炙热的鼻息让她耳根发痒,她努力忽略掉这种感觉,手指把玩着那根花枝,下意识扯了一片花苞上的花瓣,“是,也不是。” “我想胜,不仅因为幽昙花,也因为想证明自己,看看我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水平,”她道,“不过就算不能胜,我也能开开眼界——” 她的话语一时停住,因为看见那片被她扯下来的花瓣在掌心中渐渐消失,窗前的满树茉莉也随之而隐去,敞开的窗扇外只余一片幽冷的月光和轻轻晃动的斑驳竹影。 陆醒拿起案上一支画笔,笑道:“功夫不过关,大幅的幻象还不能凝成实物,让你见笑了——我看你好像很喜欢茉莉?” 他一面说,一面抬起手臂凌空一画,繁茂的花枝伸展出荫荫漫绿,蓬勃牵绕而来,秀丽剔透的花苞很快在枝头上绽放,沁人心脾的花香随微风飘散开,盈盈润满了整个室内。 李陵不由一笑,她其实什么花都喜欢,无论华贵还是素雅,绚烂还是朴实,它们都是最可贵最值得珍惜的生灵,给这世间带来姿态各异的美和迥异却同样醉人的芬芳。 “这次有这么多五湖四海而来的偃师,就算不是顶尖的偃师,但每个人都会有自己擅长的方面,就算走马观花,我也能学到不少东西。” 她深深吸了一口花香,试着说服他,“以往在青宴山总是闭门造车,这次下了山,才觉得天地这般广阔,我都有点不想回去了……” 陆醒闻言,侧过头看她,“为什么你以前从不下山?是因为胆怯,还是……怕身体承受不了?” “都不是,”她哈哈一笑,“我懒呀,窝在一个地方就不想动了,所以现在我来了凤阳也不想走了,你们逐月堂住着也很舒服,你可不许赶我。反正我不走,参加完偃师之会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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