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渔笑道:“承你吉言。” 他沉默一会儿,低声道:“只可惜含珏大师身染重病,突然暴毙,实在令人惋惜痛心。” 陆醒收回目光,只看着花渔微笑不语。 花渔轻叹,“陆阁主,有些事,若是一味深究,对人,对己,都没有好处。”他眼光朝陆醒仍有些僵硬的左臂一扫,“你是聪明人,当知凡事适可而止,明哲保身便好。” “我明白。”陆醒颔首一笑。 花渔目光晦涩,欲言又止,最终向他略一点头,大步走开。 “花城主!”陆醒叫住他。 花渔转身,见陆醒目光诚恳,神情凝肃。 “花兄,”他换了称呼,“与虎谋皮,焉能得其利?剑走偏锋引狼入室,只怕最终会引火烧身,无法全身而退。” 花渔脸色沉下来,眼中厉色一闪。 陆醒并不退却,直视着他道:“欲壑难填,积重难返,花兄,悬崖勒马,未必没有转机,若是一意孤行,只怕到时悔之晚矣!” 花渔心潮起伏,眸中厉色褪去,现出一丝迷茫和挣扎。 陆醒再道:“时移世易,二十年前的经验,如今也许并不管用。”他说完,广袖轻荡,朝花渔深深行了一礼,“我刚说的这些话,还请花兄转告令尊。” 花渔眼角微微抽搐,几番犹疑,末了长叹一声,“你都知道了?” “细节并不清楚,”陆醒坦白回答,“但大致情况,已猜出一二。言尽于此,花兄三思。” 花渔静静盯了他许久,慢慢道:“你就不怕——” 陆醒笑了笑,打断他,“我既说出来,就自有应对保身之法,何况我知花兄为人素来磊落光明,这事并非出自花兄本意,含珏大师身亡,想必花兄也确是极为痛心的。” 他停了停,低声道:“这把阴戾之剑,迟早会令花家分崩离析,你们二十年的苦心经营,也会化为镜花水月。” 他说完,不再停留,迈步往花厅去了,花渔眉心紧凝,呆愣在原地许久。 席至一半,陆醒叮嘱了李陵几句,找个借口辞了花渔,先回了逐月堂。 他在议事厅里处理了几桩事务后,竹墨进来了。 他问道:“如何,有消息了么?” 竹墨道:“近年来青宴山并没有采购什么珍稀药材,也没有医师在山上常驻,不过八年之前开始,锦烜大师每隔半年便会上一次青宴山。” “哦,锦烜大师?”陆醒手指在桌上轻叩,“可有查到她为何人施针?” “还没有,”竹墨笑道,“青宴山的人嘴很紧。” 陆醒颔首,“再查。” 竹墨退下后,他在议事厅中坐了片刻,回了步雨楼。 此时落日已沉,天色还未完全黑下来,暮色迷蒙,天边却有乌云凝聚,步雨楼外青竹婆娑,沙沙作响。 他从净室出来,走到卧室之内,取了一件宽大白袍穿上,刚系好衣带,听见窗下传来轻轻的敲击声。 他走到窗前,将虚掩的长窗推开。 李陵手里拿着一根竹枝,玩着竹枝上的一片细长竹叶,正斜靠在另一扇雕花长窗前,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探出身去左右看了看,“为何不走正门?” 她笑道:“难道你不知,夜探香闺,常常都是走的窗户。” 他长眉轻蹙,“到底看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更何况其一,现在还没到晚上,其二,我这里不是什么香闺。” 她走了两步,身子靠到他打开的这扇长窗上,手中竹枝伸过来,在他下颌上轻佻地挑了挑,“不是香闺,但有美人呀!” 他一身白袍,淡雅温润,眉目清隽秀朗,如玉面庞似夜空皎月,不是美人是什么? 陆醒不说话,下颌微抬,只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李陵将手中竹枝往外一丢,“不解风情。”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快下雨了,你不进来么?” 她不搭话,半靠在窗棱上,抬眼往顶上屋檐一望,又转向青翠竹林,目光在林间那座石亭内停了停,接着又移向那小片湖泊。 “这里为什么要叫步雨楼?”她问,“因为这片竹林吗?” 其时斜风摧竹,翠叶沙沙,黯淡天光下,满园修竹如波轻伏,重重叠叠。 她一身青衣,漆黑发髻间只插了一支碧绿竹簪,斜倚窗前,是这帧清淡的水墨画前醒目亮丽的一道身影。 陆醒目不转睛地瞧着她,摇头笑道:“不是。” “那为什么?” “这座小楼原本是上任堂主所居,他喜好风铃,在屋檐上挂了不少银铃,”他道,“不过我不太喜欢,所以封住了。” “那你住了这里,他现在呢?” “天地广阔,自有逍遥去处。” “哦。”她眸光一黯,垂下眼。 他将她的细微表情全都看在眼里。 片刻之后,楼上银铃解封,高高低低的细碎铃声随风荡来,隐隐约约,一时清脆如珠落玉盘,一时又沉凝似雨坠屋廊。 “好听么?” 她眼中光芒悄绽,抿嘴笑道:“好听。” “那便让它这么响着吧。”他笑道,探身出去,长指抬起她的下巴,俯身吻过去。 天色空蒙,沙沙细雨降临,一阵晚风荡来,斜雨飘洒,将她肩头衣衫飘湿了一片。 “快进来。”他道,握住她的手腕。 长窗开得很低,她就着他手臂上的力道,轻轻一纵,立刻落入温暖的怀抱里。 他将窗推上。风雨被关在窗外,她被箍在他怀里。 幽暗的室内,微有暗光的窗前,两人热情地拥吻在一起。 沉郁浓重的呼吸,舍不得稍稍离开的唇,都在这个雨夜里烧起隐秘而炽热的火。 窗外暮色苍茫,雨势渐大,淅淅沥沥和着晚风拍打着窗,渐渐将那窗纸润得湿沉,楼上银铃击鸣,风雨之中忽高忽低,如潮涌,如歌曼。 风停雨住的时候,陆醒将半梦半醒的人抱到床上,替她掖好被角,去了外室打坐。 一个时辰后他返回,发现床上的人已经醒了。 他挑眉,“又醒了?怎么,睡不安稳?” “嗯,” 她睁着迷蒙的眼睛笑道, 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夜太长,总会醒一两次。” 他坐到床边,俯下身来吻她。 她的身体仍是很凉,他钻进被中躺下,把她揽进怀里。 “上次我说的事你大概没有听见,”他寻到她一只手握住,浅浅笑道,“我已经去信给我师父,等你师父回山,就去青宴山求亲。” 她身体一僵,推开他慢慢坐起身来。 陆醒心往下沉了沉,握住她的手腕,“阿陵……” 李陵没说话,低垂着头,她穿着他的一件中衣,头发松松束在头顶,几绺散乱发丝散落在颈间,宽大的衣领滑到一边,越发显得颈脖纤细修长。 他把她揽过来,让她面对自己,抬起她的下颌注视着她的眼睛,“阿陵,你不想和我成婚么?” 李陵忽然哈哈一笑,两条手臂圈上他的肩膀,“成婚有什么意思?” 陆醒胸中犹如百爪挠心,但他按捺着,将她的手从肩上拉下来,握在自己手心里。 “那你觉得,我们这样算什么?”他眸中的笑意逐渐隐去,脸上神色沉了下来。 她逼迫自己看着他的眼睛,尽量挤出几丝笑容,“陆醒,不如我们做情人吧?一个月……或者三个月?” “情人?一个月?三个月?原来你是这样想的。”他笑了出来,但笑容古怪,语气也有些冷。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他一向都是温和的,像是春日里暖风拂过的潇然玉树,清朗俊隽,而在亲密的时刻,他是热情的,体贴的,既烈似暖阳,又柔如春水,即使有时带着几分锐利和强势,但从未让她觉得不适和害怕。 此刻那双时时漾着波光的眸子注视着她,敛去了闪烁的光芒,沉如深不见底的漆黑渊潭,没有什么波动与情绪,但无端让她觉得心惊肉跳。他唇边仍挂着笑意,但这笑意分明带着几分难堪和嘲讽,还有一丝愤怒。 她的心狠狠楸了起来,但她保持着笑容,状若轻松地说:“对啊,事先说好,不过是求身体的欢愉而已,我们好聚好散,等倦了的时候,分开也好做朋友。” 他眼中逐渐结了冰,寒意在他脸上漫开,连那丝笑容也消失不见。 他松开她的手,垂下眼帘,长睫盖住了那让她透不过气来的两道目光。 李陵深吸一口气,无声地叹息。 良久,她问道:“你不愿意?” 陆醒抬起头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目光冷静,声音也很冷静,“我不愿意。” 她怔了片刻,笑了一声,“不愿意就算了,正好这会儿雨也停了,我离开便是。” 他衣袍下的拳头紧紧握了起来,但她没看见。 她下了床,脱去他的中衣,穿上自己的衣服。 他并没有看她,只凝视着几上的烛火,坐在床边一动也没动。 她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以后不会再来这里了。”她说。 他身躯僵硬,半晌低声回答,“好”。 出了步雨楼,李陵取下腰间的酒壶,仰头把剩余的酒一口喝光。 雨后夜空如镜,斗转参横,漫天星辰现出耀目辉芒,廊前还有雨珠连绵下落,滴答声回荡在寂静而幽凉的夜里,让即使喝了酒的身体也觉得一阵寒冷。 她想,这样也好。 这事本是她的错,她不该招惹他,更不该控制不住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和他如此亲密。 明知道没有结果,还一步步地靠近他,接受他的热情,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不过就是一时的纵意,没有关系。 当他冷静地拒绝她时,她心里的那丝侥幸如弓弦一般绷断。一切都是她的错,她是该走了,趁如今还未泥足深陷,一切都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也许不久他就会忘了她,毕竟大千红尘,没有谁是不可取代的,她不过只是他身边一个短暂驻留的过客。 离去时的牵扯,少一些是一些吧。 她也没什么好伤感的,这段时光的欢愉,足以回味很久。 她回头,再次看了一眼这座小楼,继而抱紧自己双臂,静静离开。 半夜的时候,花蓁醒了。 被她一直搂着睡觉的小人偶元宝又不见了。 她披上衣服,爬过在外床睡着的奶娘,悄悄跑出了屋子。 她在花园里四处寻找着,终于看见假山下蹲着一个小小人影,那人影正拿树枝在泥地上划着什么。 小花蓁一噘小嘴,跑上前小声道:“元宝,你怎么又跑出来了?一点都不听话。” 她抱起小人偶,扯掉它手中的树枝,“脚都弄脏了,我怎么抱你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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