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昙盛放于夜间,得月华之神,霜露之精,只可惜芳华盛绽,只于弹指之间。 湖畔的欢声笑语渐渐停息,众人屏住呼吸,唯恐惊动了莲台中正悄然绽开重叠花瓣的花中精灵。 月光下,冰清玉洁的花瓣一层层翩然展开,花形渐渐饱满,既有清雅出尘之态,又有娇艳妩媚之姿,淡雅幽香随风而来,醉人心脾,令人神为之夺。 “好美!”小花蓁清澈的语声响起,“只是它马上就要枯萎了,好可惜。” 李陵喃喃道:“幽昙只开一瞬,纵然短暂,但它仍会努力绽放自己最美的姿态,不管有没有人看见,它开过了,有过绚烂至极的瞬间,它会优雅平和地迎接它的凋谢……” 陆醒悄无声息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目光深邃。 她突然止住略有些颤抖的语声,掉头出了人群,甚至没有等到幽昙盛放到最极致的那一瞬间。 陆醒垂眸片刻,转身追了出去。 他一直追到前方通往步雨楼和归云楼的交叉口,看见她在那里停了一下,接着转向归云楼的方向。 他快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李陵转过身来,月光下眼眶微红,睫毛轻颤着,似乎努力要把泪水眨回去。 陆醒将她拉进怀里,她挣扎着推开他,他再次拽回她,强横地用手掌住她的后脑,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肩窝里。 她没有再挣扎。 远处传来隐约的惋惜声和惊叹声,幽昙已谢,芳华不再。 李陵闭上眼睛低叹,陆醒按在她后脑上的力道减轻,手掌缓缓抚摸着她后脑发丝,另一只手臂牢牢揽她在怀抱里。 她不知为何自己会如此失态,此际平复下来,深觉自己太过矫情。 “我没事了。”她说,从他肩上抬起头来。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低声问,仍然圈着她的腰,注视着她的目光里有一分了然,几分心疼,还有几分期待。 “我……”她张了张口,却见不远处竹墨快步走来,她忙道:“……有人来了。” 陆醒只得放开她,她后退两步站定。 竹墨上前,迟疑着看了看李陵,她马上道:“那我先回去了。” 她走后,竹墨道:“师父,锦烜大师那边有消息过来,她施针的那人——” “是李陵。”陆醒接口,是肯定而不是疑问的语气,因刚刚他已全然明白。 “是李姑娘,”竹墨惴惴不安地说,“锦烜大师身边的侍童说,她每次施针,用的都是天罗续命金针,这套金针一共一百零八针,每半年施一次针,便会加上两针,上回施针时已加到一百零二针,只……只剩下六针可以加了……” 陆醒深吸一口气,袍袖下的手握紧又放开。 “我知道了。”他低声道,声音很平缓,似乎没什么情绪波动。 竹墨沉默着退开,陆醒望着归云楼内亮起的灯火,正要上前,却听身后有人疾步而来。 “什么事?”他转身。 青檀禀道:“阁主,花二公子带信来,说情况不妙,他没法阻止老城主今晚便与妬姬交易。” “他怎么这时才带信来?” 青檀道:“他说之前被老城主关了起来,信递不出来,这会儿花府里花家子弟已设下锁魔阵和困魔阵,老城主在密室中,已有半个多时辰了。” “坏了……”陆醒皱了皱眉,“区区锁魔阵和困魔阵制不住狁,杀戮和鲜血反而会引得它狂性大发,且它杀的人越多,煞气和力量就会越强大。” “那……”青檀暗暗心惊。 陆醒无奈道:“看来是等不到凌随波了,也罢,天渊派弟子是否已把花府附近的百姓转移?” “今晨便开始转移,想必此时应该已完成。” “嗯,从丹青阁总堂调来的剑堂弟子到齐没有?” “两个时辰之前都已到齐。” “好,”陆醒颔首,“传令下去,所有剑堂弟子,即刻随我去花府,其他弟子守好逐月堂。” 他一面赶往大门,一面吩咐竹墨,“联络天渊派,一旦安置好百姓,便到花府前与我们汇合。” 陆醒率众赶往花府的途中,花府已成了一片修罗地狱。 浓黑的乌云掩住了月光,风中隐隐传来万鬼齐嚎的呜鸣,整个花府像是从地底深处豁开了一个黑洞洞的大口,卷着阴风和腥气,一瞬间就吞噬了无数的生命,血肉之躯变为泥浆,亭台楼阁化为齑粉。 花家弟子所设的锁魔阵和困魔阵,在已进入一具强健人偶的狁面前,完全不堪一击,它只是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臂,甚至身体都未大幅地动弹,便有子弟接二连三吐血身亡,眨眼间阵法就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花渔见势不妙,忙大声喝令散阵撤退,但是已经迟了,所有人都像被一张阴邪诡异的网所缚住,邪恶的蜘蛛喷出它无形的毒丝和毒液,把每个人都牢牢地裹缠住,没有一个人能逃出即将到来的屠杀和吞食。
第十四章 狁似乎对这具刚进入的身体很好奇,这些人类弄出来的把戏也让它极之兴奋,它像猎人对待已落网的猎物一般,将这些脆弱的人类玩弄于股掌之间,时不时抓来一个身躯,用它刚刚适应的双手挖开这具躯体的胸膛,抠出心脏把玩,或是撕开他们的咽喉,用汩汩冒出的鲜血在地上画着杂乱的图画。 不过玩了一阵后,狁便失去了耐心,它从尸山血海中站起身来,黑色的煞气笼罩在它身体周围,这是连地狱深处的恶鬼都要惧怕三分的凶煞之物,它已经被这些人类的挑衅以及大量的鲜血唤醒,急不可耐地要开始更大规模的杀戮,以满足它混沌意识中那股无以名状的焦渴之感。 花渔徒劳地抓紧了手中的剑。 在毁天灭地的暴虐飓风席卷而来时,有一双手捉住他的双脚,接着一张革毯覆盖住他的身体,他被拖出了风暴中心,得以暂时逃离这无间地狱。 花泽救下花渔后,舒了一口气,背着大哥不要命地往前跑。 经过残破的大门时,花渔绝望地回视了一眼曾经的花府。 他一眼看见,血雨腥风之中,摇摇欲坠的角楼上吊起了一具尸首,那尸首肠穿肚烂,头颅垂在肩上,那是他刚愎自用的父亲,为自己的独断专行和一意孤行付出了代价。 在残破的角楼下方,整个花府满目疮痍,已成了一片煞海阴洞,天昏地暗之中,那只狁站在残肢断体和无尽血泊之中,无声地咧嘴大笑,说不出的阴森邪异。 “这把阴戾之剑,迟早会令花家分崩离析,你们二十年的苦心经营,也会化为镜花水月。” 陆醒说过的话在他耳边响起,花渔突地挣扎着从弟弟身上下来,往大门内爬去。 “大哥!”花泽苦苦地拉住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再坚持一会儿,丹青阁的人马上就会来了。” 此时厉风呼啸,有人迅速踏风破浪而来,轻纱飘拂之中现出艳丽的面容和妖娆的身体。 是妬姬。她嘴角挂着一丝不屑的笑容,像老鹰叼住无处躲藏的幼鸟一样,一脚踏在了花渔的头上。 “说!”她朱唇轻启,柔媚的嗓音却透着凶辣狠厉,“做出这个人偶的是谁?” 一个时辰之前,花恒带来的这具人偶令她和狁都很满意,她必须得把这个偃师找到,随时随地囚在身边,让他能不断做出可供狁替换的人偶身体。 只可惜她得到人偶之时,太过兴奋而按捺不住心中的冲动,直接一爪洞穿了花恒的咽喉,令他再也无法说话。 花泽大叫:“大哥,不能说!” 花渔咬紧牙关,死死闭着双眼,妬姬冷笑道:“不说是么?” 这件事倒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她懒得再去找人询问。 她从衣兜里掏出一枚金光灿灿如鸽蛋大小的果子放入口中,闭上眼睛,让神念探入花渔脑海之中。 花渔脸色惨白,额上汗水涔涔而下,神情极之痛苦。 “大哥!”花泽扑上前,妬姬一挥袖,他身体重重摔到一边,低声惨呼。 “哦,是她……”妬姬笑了,原来是这个女子。不久前在含珏住宅里,她见过她,没想到居然是个手艺高超的偃师,幸好那回让她逃了,不然还得不到这样完美的人偶。 真的是最合乎她心意的一个人偶,模样俊美,身体矫健结实,每处地方都让她非常满意。 花泽再度扑过来,一口咬在妬姬腿上,“放开我大哥!” 妬姬大怒,杀念顿起,五指化为利爪,朝花泽罩头而下。 电光石火间,一道银亮剑光直扑而来,像是一道浑厚的光幕,排山倒海的力量汹涌推来,妬姬猝不及防之下,被逼得后退两步。 她笑了笑,拢了拢身上的轻纱,“是你。” 面前这个持剑的年轻人她认识,从她手里逃脱了两次,那时人偶的事没有解决,她心烦意乱之下没再追杀下去,不过这回可不能再让他逃脱了。 今晚的杀戮不仅让狁兴奋,也让她一扫胸中多年的愤懑和怨毒,让她感到酣畅淋漓,极为痛快,脑海中涌动着摧毁一切的疯狂念头。 她已经杀了花恒,但还不够,她要让这座城,这座城里每一个受到花家庇护的人都成为花恒的陪葬,只有让这里全部化为乌有,或许才能平息她心中的一些愤怨和暴虐。 当然,除了那个年轻的女偃师。 陆醒将地上的花渔兄弟扶起,交给身后弟子,“扶下去。” 他朝妬姬身后看去,残破的大门里是一片漆黑的深渊,里面狂风呼喇,鬼哭神嚎,阴风涌动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出现,它每走一步,身周的浓黑煞气便像燃烧的火焰一般舞动跳跃,散开又合拢。 被黑气漫过的石板一块块碎裂,它踏过之处瞬间化为焦土,不远处的树木被连根拔起,即刻枯萎。 这股凶狞之气扭曲了人偶脸上原本端正俊美的五官,令它看起来怪异而癫狂,全然不似六界之物,它走到妬姬身边,生硬地说:“还有吗?” 妬姬舔了舔嘴唇,“乖,还有很多很多。” 陆醒后退两步,喝道:“设阵!” 他身后的百余名剑堂弟子长剑出鞘,衣袂翻飞中锁魔阵快速成型,恢宏剑光连成一片光罩,牢不可破。 妬姬仰天大笑,“又是锁魔阵!哈哈,你们到底会不会其他的?这种东西困得住我们?” 陆醒沉静道:“你可以试一试。” 他从制造挽月晴岚那位长老的笔记中学到了这种锁魔阵,或许加上丹青阁弟子的剑力,可以勉强锁住这只狁,等天渊派弟子赶到,合众人之力,事情应该会有转机。 妬姬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转身轻拍狁的肩头:“交给你了,好好享用吧。” 她转身走回那黑洞之内。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去办,等抓回那个女偃师,她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毁灭掉这座城,杀尽这些碍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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