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薛铮与年行舟深一脚浅一脚地上了雪湛岭,找到望东方向的梅园时,已是傍晚时分。 大雪已停,天光黯淡,满目却仍是皑皑的白,看见压着重重积雪的梅枝上隐约透出点点嫣红,两人精神都是一振。 大片的红梅树是被低矮的藩篱圈住的,正中有扇简简单单的木门大敞着,一条碎石小径曲折通往梅林深处。
第十章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小径尽头,两间白雪压顶的石屋跟前,一名女子正在清扫门前的积雪,看见两人愣了一愣。 薛铮忙上前抱剑行礼。 女子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铁剑上,怔忪片刻,点头道:“进来吧。” 她引两人去了东边的一间屋子,支起窗棱,外头琼枝红梅,里头明窗静几,桌上摆着一个棋盘,棋盘上还有零星的黑子白子,显见她时常与自己对弈。 “不知前辈如何称呼?”薛铮问道。 女子将棋盘收起,将屋角的红泥小炉放过来,淡淡笑了笑,“我叫明坤,你们唤我明姨便好。” 她取了墙角架上的茶具和茶杯过来,不一会儿炉上水烧开,丝丝缕缕的热气中,明坤提起水壶上的把手,将沸水注入茶瓮中。 年行舟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 她的容貌并不算美丽,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韵味,虽然已上了年纪,眼角有了明显的皱纹,但双眸仍然明净清澈,提着水壶的手很稳健坚定。 那是一双剑客的手,柔韧而蕴含着力道,滚热的水蒸气扑腾下也未动弹半分。 她垂着睫,待茶瓮中的茶浸泡过一遍后,将茶水倾倒在茶盘中,再次注入沸水,待得片刻,这才倒了一杯热茶,双手将茶杯放到对面。 “你师父,还好么?”她问薛铮,“你们回去后,杨桓应该是收你为徒了吧?” “是。”薛铮点头,“回风回岛后,我便被收入师父门下,只是——” “只是什么?”明坤并未抬头,提着茶瓮往自己盏内倒茶。 “师父二十多天前已过世。”薛铮盯着她道。 明坤的手颤了一下,滚烫的茶水溅出茶盏,滴在桌上,但她很快抹去水渍,稳稳将茶瓮中的水注入茶盏中。 她放下茶瓮,这才抬眼看薛铮,“你来找我,就是为了告知你师父的死讯么?” “是,也不是,”薛铮坦率回答,“我想知道,师父的过去是什么样的?或者说,明姨所了解的师父,是怎样的一个人?” 明坤没有回答,目光转向窗外。 天已经黑了下来,雪光映在窗前,不必点灯就能看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外头雪漫梅香,桌上红泥小炉中的碳火冒着丝丝红光,热茶蒸腾,这本该是惬意悠然的一个雪夜,她的眼里却有满怀的沧桑与哀痛。 薛铮将冒着热气的茶杯推到年行舟面前,她垂着眼,捧起来喝了一口。 良久,明坤转回头,答非所问道:“你就是薛铮吧?” 没等他回答,她自顾说道:“我和杨桓把你从那里带出来之后,我便没有离开过雪雾洲,我这里消息闭塞,但也曾听说过,崇清洲的明月宗出了个天才少年薛铮,是指剑峰杨桓的关门弟子,我猜,那一定就是你。” 薛铮笑了笑,“是我。” 明坤点点头,仔细端详着他,“你长得和他很像,我是说,年轻时的他……不过,你们渠山氏的人,长得都很像。” 薛铮默然无语,明坤再度沉默下来。 几人一时都没说话,薛铮想要开口,年行舟放下茶杯,轻轻咳了一声,薛铮看向窗外,把准备出口的问话吞了回去。 明坤将两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不觉笑了起来。 呵……年轻真好,尽管面前这两个人似乎有点小小的别扭,但他们的日子还这么长,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呢? 明坤叹了一声。 她并不是不想说,而是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实际上,长久以来寂寞而枯燥的生活让她很有倾诉的欲望,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乍闻故人逝去的凄凉夜晚。 “我与杨桓认识,算起来也该有三十二年了……”明坤缓缓开了口,笑容里有一丝苍凉的意味,“当然,那时他并不叫杨桓。” 她语声沉缓,眼睛因微笑的表情略微眯起,眼角的细纹也更明显了些,但她的面容并不因之而显得苍老,反而让人看到一种时光沉淀下来的优雅与风韵。 随着她时断时续的讲述,对面的两个年轻人,也缓缓将当年的故事一点点地拼凑出来。 这是关于杨桓和明坤的故事,也是杨桓偏离渠山氏人传统命运的开端。 三十二年前,一个炎热的夏夜,十六岁的渠山氏少年端晨与族中同伴一道,以水漫长堤、风雷啸唳之势杀尽了一个住在矿山边开采经营乌云石的小家族,准备将库中所存的乌云石全数带回族内。 渠山氏族在三年前举族搬迁到了天栩洲一处不知名的荒凉山谷内,族长和大祭司说,经过占卜,此地乃天选之地,渠山氏今后将在此地长久居住下来,并且要用当地一种叫乌云石的黑色石头建造一座山峰。 据说,这种乌云石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可以令祭司与已回归神域的先祖更顺畅地进行沟通,以便早日为族民开启通天之途。 他们从遥远的北离洲跋山涉水而来,经历重重艰辛与困苦,沿途丢下不少族人的尸体,终于到达了这个毗邻黑虚之海的荒芜大地。 听大祭司说,黑虚之海广袤无垠,海上幻境重生,有许多不知名的怪物海兽潜在海中,但只要越过黑虚之海,就能去到另一个叫做魔洲大陆的天地。 因黑虚之海每年都会刮来强烈的飓风,天栩洲尽管覆地广阔,但大部分地方都渺无人烟,只有开采乌云石的地方和黑虚之海的岸边才聚集着一些人群,形成或大或小的村落。 这里的一切对迁徙中幸存下来的族人都是新奇的,令饱受折磨的他们心中重新燃起希望。 大块的乌云石不方便搬运,端晨与另两个渠山氏少年把石头搬到一艘小船上,在岸上拉着纤绳,沿着一条河流缓慢地往上游走。 顺着这条河流往前行,按照他们的速度,大约十来天之后,可以回到他们的聚居之地。 大祭司已经为他们的新驻地取名叫九难谷,那里,将是他们繁衍后代,最终回归神域的地方。 端晨已经满了十六岁,回到九难谷后,他将有资格参加下个月的满月之会。听闻那是让族中男女心往神驰的极乐之会,大部分的族人便是在这样的夜晚被孕育而来到世间的,那是他们神圣而令人疯狂的盛大节日。 端晨曾偷偷地旁观过几次,只要一想到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画面,他就觉得身体热了起来,有某种躁动破土而出。 已经是下半夜了,燥热的空气终于有了丝丝凉意,三名少年解了纤绳,各自寻了河岸边柔软的草丛躺下。 端晨睡不着,他觉得汗水黏腻的身体很不舒服,于是起身来到河边,脱下衣物,慢慢走入水中。 走到放置着乌云石块的船只附近时,他听见轻微荡漾的水声从船底处传来,细细地、微微的,不仔细听会以为是自己弄出的声响。 他扒住船舷,探头往下面一看。 为固定乌云石,免得行船过程中有石块滑落,端晨事先用长长的粗绳将几块大的乌云石绑住,有几圈粗绳绕过船底,将乌云石捆得结结实实。 现在,有一个人正攀附在船底,一手牢牢抓着粗绳,一手握住一柄长剑,亮若星子的一双眼睛正狠狠瞪着他。 她的衣袂在水中飘散着,面容看不清楚,唯有一双带着恨意和警惕的眼睛,像是黑暗之中闪烁的两粒宝石,晃得少年头昏眼花。 两人屏息静气对峙着,谁也没先动。 端晨知道自己该回到岸上,拿起长剑,杀掉这个明显是追踪而来想要复仇的少女,但他鬼使神差地没有这么做,而是回到岸边,从包袱中摸出干粮,放到岸边的一块石头上,抱紧自己的剑重新躺下。 天亮的时候三个少年再次出发,端晨看了一眼那块石头,上面的干粮已经不见了。 此后的十多天里,端晨再没见过这个少女,但他知道,她一直跟着他们。 他每天都会从自己的口粮中节省出一部分,夜晚的时候偷偷放在一边。等到草丛间凝出了露珠,天空陷入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刻,他就会听到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远处隐隐约约地响起。 他会一直闭着眼睛,很久之后睁开的时候,放在远处的干粮已经不见。 回到九难谷的前一天晚上,端晨犹豫再三,在放置干粮的石块下,刻了三个字:别跟了。 天明的时候他过去看,干粮还放在原地,似乎根本就没有动过。 他叫起了同伴,重新将纤绳绑到身上,开启他们最后一天的行程。 太阳渐渐升起来,远处的山巅于迷雾中渐渐现出轮廓,家园已在望。 他觉得很迷惘,心中若有所失,但不明白这种心情从何而来。 两天后的一个夜晚,有人杀进了渠山氏族民的住地,以同归于尽的姿态,决绝而狠厉,没有给自己留一丝退路。 她很快被围在中心,身上中了很多剑,其中一剑,是闻讯赶来的端晨刺出的,一剑挑破左胸,大量的血染红了她的衣衫,她倒在地上,族民很快散去,端晨背起她走出山谷。 没有人对他的行为表示异议,外来的人是没有资格葬在山谷里的,理应有人把这种低等人的尸体弄出谷外。 端晨在谷外找了一个隐蔽的山洞,给她清洗了伤口,敷上草药。 他出剑向来很精准,向她刺出的那一剑,看似正中心脏,实际偏离了一寸,伤很严重,但并未致命,只是她身上有很多处剑伤,失了很多血,一直昏迷不醒。 好在端晨的母亲是族内的巫医,他从小跟随母亲采过很多种草药,对各种草药的药性也很熟悉,哪些可以止血,哪些可以退烧,哪些可以帮助愈合伤口,他都如数家珍。 每个晚上,他会偷偷溜到这个山洞里照顾她,甚至这个月的满月之会,他都假装生病没有去。 几天之后少女清醒了,但她躺在草垛里,因沉重的伤势无法挪动身体,眼睛里是一片绝望和死寂。 端晨开始试着和少女交谈,但她根本不理他。 他不以为意,她不跟他说话没有关系,他说便是。他在族中向来寡言少语,但不知为什么,在她面前他总是说个不停。 他常常一边给她换药,重新包扎伤口,一面絮絮叨叨地说话。 他给她讲他们如何从遥远的地方迁徙而来,族长和大祭司将如何在这个充满希望的地方带领他们重新振作,讲他们为什么要夺取这么多的乌云石,讲他们渠山氏是怎样一个高贵的神族后裔,那些背叛他们的人如何愚蠢和执迷不悟……说到这些时,她沉若死水的眸子里会现出满满的讥诮和不屑,但仍是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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