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生死转渡,银河星辰却远在彼岸。 凌千音随波逐流,渐渐被卷入海底的魔域深渊,永堕黑暗。 蓦地,凌随波胸中戾气横生。 整个幻境加速崩塌。 结界破碎、时空交叠,噬骨气流如刀刃激荡,海天倒置、浊雨滂沱,焚心火焰似流星漫坠,身在其间,痛苦犹如永缚阿鼻地狱。 凌随波肌肤上的魔纹已燃烧至赤红色,整个身体仿佛淬火般通红。 他低头,看向被钳制在自己怀中的女子,手指缓缓搭上细柔发丝覆盖下的颈脖。 这颈脖如此纤细,无力地勾着脆弱的弧度,他只要一用力,就可以轻易掐断。 不知不觉中,血色晕染开魔瞳,杀机凝聚于掌心。 撕裂般的苦楚从身体上扎进骨髓,侵入血脉,直冲上脑门,他脑中翻江倒海,眸中翻滚着血浪,眉心间的魂印忽明忽暗。 不——不能杀——不能摧毁…… 杀了,就变了它所希望的那个样子,他会彻头彻尾地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魔物”。 颈上的脉动跳跃于指端,少女的手握成拳头被紧紧压在他胸膛上,因而她腕上的脉搏也在这一瞬异常清晰地印在胸间。 凌随波指尖微微颤抖,闭上双眼,等再睁眼时,双瞳内的血色已淡去。 他狂擂的心跳平缓下来,渐渐与指尖下的脉动和胸间的脉搏同息同拍。 身体上承受的压力和肌肤上的火噬之感愈加强烈,然而这疼痛并未令他皱起眉头,反倒是这种与人脉息节奏一致的感觉,让他觉得极怪异,极不舒服,极难忍受。 每次被身体里的异魂拉扯进这个幻境里,都要再次承受生母逝去之殇,经历异魂入侵之险,以及破除幻境时的千刀万剐之痛。 整个幻境因他而生,因他而灭,每次都是孤身来,独身去。 而现在,那丝本不该属于这个囹圄之地的心音应和着他的心跳,比呼啸的海潮和轰鸣的惊雷更危险、更惊魂摄魄,同时,也是一种诱惑。 诱惑着他掐断那丝呼吸,抹去若有似无的干扰。 撼地动天的崩塌渐渐止歇,瞬息万变的幻影化为轻雾,消失在光影之中。 宁静的山谷中,草叶淅淅,露水映着初露的晨光。 新鲜的空气灌入肺叶中时,苏黛清醒过来,然而下一刻,她的呼吸陡然一窒。 颈上压着沉沉的铁指,滚烫的指尖灼在脉动处,紧缚着她的男人呼吸急促,胸膛急剧起伏。 他不会魔性未褪,要杀了我吧! 一念闪过,苏黛颈上的寒毛全竖了起来,心窝口怦怦直跳,立刻张口道:“多谢凌少君!” 凌随波微微一怔,变幻莫测的瞳中闪过困惑与犹疑,片刻后,按在她颈上的手缓缓移开,擒住她腰肢的手臂也随之一松。 他后退两步站定,两人对视着,脸色均是阴晴不定。 苏黛额际生汗,一丝紧张始终提在心口。 “谢我,谢我什么?”半晌,凌随波挑眉一笑,“谢我弄坏了你这怪东西,还是谢我刚刚差点杀了你?” 他鬓角全湿,身体上的魔纹隐入深肤之下,瞳孔的颜色也渐由透明回转为深不见底的褐色。 “都要谢,”苏黛想了想,紧绷绷地说,“你毕竟没有杀我,弄坏了我的东西,我正好再想法加固一下。” 凌随波点点头,无所谓地拢了拢身上破烂的灰色布袍,看上去好像又恢复了之前那副落拓潦倒的样子。 他看了看天色,转头离开,走了两步,却又回头。 “苏姑娘最好离我远些,”晨光照在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庞上,他眼里阴冷的锋芒再次掠过,“收好你那支笔,如果再有下次,我不能保证你还能活着出来。” 苏黛长长舒了一口气,出神一阵,这才慢慢往村寨走去。 朝阳初升,日光渐渐有了暖意,想来这会儿李长安已经带队出了山谷,村寨里静悄悄的,她径直去了明老的棚屋。 棚子里没有任何动静,帘子盖得很严实,明老明显还未起身。 老年人精力不济,睡到这个时辰倒也还算正常,苏黛只得先回自家棚屋。 她翻出之前给大师姐写的信,添了一行字,请大师姐将丹青阁那位长老关于魔界的笔记拓印一份给她带来。 她觉得要对付这位少魔君,多了解了解魔界诸事,总是没有坏处的。 信送出去后,她取出冲车的图纸写写画画,忙了半日,见日轮当午,便又往明老棚屋而来。 帘子仍是拉得密密实实,苏黛心下疑惑,隔着帘子唤道:“明老!” 没人应声,她等了许久,掀帘进棚。 棚内光线暗淡,明风觉犹歪在木榻上沉睡,但眉头紧皱,眼睑颤抖,显见睡得并不安稳踏实。 苏黛唤了两声没把他唤醒,只得将帘子大大掀开,刺目的阳光照进来,射到明风觉略显青黑的脸上,他眼皮下的眼珠急速转动起来,喉间发出两声模糊的痰音,终于醒了过来。 苏黛扶他坐起来,“您还好么?怎么睡这么久?” 明风觉咳了一阵,问道:“什么时辰了?” “都快午时了,”苏黛回道,弯腰拿起靠在塌边的一竹筒水,“哎哟,冷的,我去给您换换。” “无妨,冷的最好,拿过来我喝一口。” 苏黛等明风觉喝完水,犹豫片刻,才道:“明老,这位凌随波……” 明风觉看她一眼,“怎么?你找他了吧?在他那里吃亏了?” 苏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他的确很厉害,我弄不过他,以后会避着他些——不过话说回来,他也许并没有什么恶意,应该也不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我觉得,是不是我们自己过于紧张了些?” 明风觉若有所思,“你认为我昨日先向他出手有些冒失,反而把事情弄糟了?” “哪能呢!我没说您,说的是我自己,是我太草率,”苏黛忙道,“要不,您还是再好好跟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吧,如果他所行之事和我们并没有冲突,咱们能帮则帮,助他把事情了了,也好早点送这尊瘟神出去。” 明风觉微微一笑,“我自有主张。” “那您斟酌着办吧,”苏黛道,“我出去了。” “他应该还在寨子里养伤,”明风觉叫住她,“你如果看见他,请他一个时辰后来我这里。” 苏黛应了一声,“好!我叫阿纹去跟他说。” 她出去后,明风觉起身来到棚屋门前,沉默地看着外头安宁静谧的村寨。 他暴露在明亮阳光下的面部肌肉微微抽搐起来,眼中现出古怪而痛苦的神色,许久,慢慢扶住额头,退回阴影里。 苏黛出了棚屋,找到阿纹交代了两句,去了那片谷地。 两个多时辰后她修好冲车,回到寨子里,远远就瞧见阿纹和凌随波一同坐在一株树下。此时日头已西沉,残阳依山,坠在远处峰巅上将落未落,流火滟晖染得平谷孤村一片金黄,也将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在树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她悄悄走到近旁。 凌随波仍是穿着那件破破烂烂的灰袍,黑色额带束在眉间,纡尊降贵地埋头摆弄着膝上数个中部有凹槽的小木方,居然没有什么不耐烦的神情。 阿纹在一边絮絮叨叨地指导:“不对,凌大哥,这根不应该嵌这里……” 他说了几句,又埋怨道:“凌大哥怎么这么笨?还不如我呢!早知就不叫你帮我了。” 凌随波不以为意,只轻轻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问:“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拼好了有什么用?” “虽然没多大用处,但是好玩啊!”阿纹笑嘻嘻地说:“这个是九子联方,也叫难人木,别看只是几根木棍,学问大着呢,只有最聪明的人才拼得好!拼好六根叫做六合榫,拼好七根叫做七星结,八根叫做八达扣……” 正说着,冷不防背上挨了一粒石头子儿,阿纹不由大怒,转身一看,苏黛正在一边朝他招手。 他火气顿消,立刻跳起来,“凌大哥你先玩,我去去就来。” 苏黛等阿纹蹦蹦跳跳跑来,在他额上弹了一记,轻声道:“你离他远点。” “为什么?”阿纹摸着额头,不解问道:“凌大哥很随和啊!就是人不太聪明,话说得又慢又怪,叫人听着捉急。” “你可别在他面前乱说,惹恼他有你好看的。”苏黛啼笑皆非,一面说一面朝那边看去,凌随波也正转过头,两人目光遥遥对上,苏黛忙指了指自己脚下,意思自己很遵守和他保持距离的约定。 凌随波没什么表情地挪开了目光。 “你听我的,”苏黛端正脸色,悄声叮嘱阿纹,“这人来历不明,品行如何也不得而知,和他说一两句话可以,切勿深交……他去明老那里没有?” 阿纹摇摇头,说:“午后明老一直在睡觉,凌大哥也一直在外头等,我看他等得无聊才和他玩的。” “明老又睡了?”苏黛吃了一惊,“还睡了一下午?” “嗯,我去看过好几次,他一直没醒。” 苏黛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感觉,想了想道:“好吧,明老的情况你多留意着,有不对劲就去叫青芜姐姐,我先去谷口接你三哥和李长安他们回来。” 阿纹拍拍胸脯,老气横秋道:“苏姐姐放心!你尽管去吧,我会照看好明老的!” 苏黛扑哧一笑,接着又瞪他一眼,“少跟那个人玩!” 阿纹回到树下,一股脑儿把“那个人”膝上的木棍都拿了回来,无精打采地说:“不玩了。” 凌随波笑道,“为何?” 阿纹抬头张望一下,小声道:“苏姐姐不让我跟你玩。” 凌随波慢条斯理道:“怎么?她怕我吃了你?” “不是,你不是腿伤还没好吗?”阿纹摸摸头,“她怕你觉得我烦,怕我吵着你。” “想得挺周到啊,”凌随波双臂环胸,挑眉笑道:“你这么听她的话?” “当然!苏姐姐可是这里最聪明、最和气,也最漂亮的人!这里谁不喜欢她?”阿纹说道,双眼闪闪发亮,“我自然要听她的话啦,哎,我要是早生十年就好了!” 他完全忘了苏姐姐的嘱咐,一屁股坐在凌随波身边,双手托腮,连连叹道:“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 阿纹瞄凌随波一眼,很有兴致地给他讲:“凌大哥你是从别洲来的所以不知道,但是在我们碧云洲,很多人都很仰慕苏姐姐!可惜前不久她定了亲,很快就要嫁给丹青阁的大弟子陆醒,丹青阁为了求娶苏姐姐,把丹青阁的至宝都拿出来做聘礼了。” “是么?什么至宝?”凌随波若无其事地问。 “好像……好像是什么挽月晴岚!”阿纹一拍脑袋,叫道,“对,就是这个,听说是一支笔,丹青阁嘛,弟子都喜欢舞文弄墨的,连宝贝都是什么笔啊砚的,很没劲——哎呀!乖乖不得了,我怎么说了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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