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过。两个人走近时,对方冷淡地侧身让他过去,陆痴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年轻人生得实在太好,高挑峻拔,一双漆黑如潭的眼睛似乎在看前方,目光却没有什么焦距。陆痴壮着胆子停住脚步,在那人面前挥动了两下手。 没什么反应。 果然……这是个盲人! 陆痴目瞪口呆地张大嘴,他一个健全人都找不到下山的路,这盲人靠一根竹仗走在悬崖边上,是要闹哪样?对方的衣着装束不像本地人,手里拿着一根竹仗探路,脊背挺得笔直,苍白的薄唇抿成一线,冷漠得似拒人千里之外。 “你……”陆痴忍不住嚅嚅嘴唇,想问对方需不需要帮助,刚伸出手,却突然眼前一花,一个巨大的黑影凌厉俯冲下来,像是要攻击他。陆痴一惊,本能地后退,脚下一滑,顿时朝深渊滑去! 群山扑面而来,无数树枝如闪电般从眼前划过,就在陆痴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却突然有一股大力从他后颈传来,将他的衣领抓住。 身下就是看不见底的深谷,整个人却晃悠悠地悬在半空。陆痴惊骇地扭头看去,只见一只漆黑有力的鸟爪正抓住自己的后颈。 那是一只丑得出奇的大鸟,全身灰溜溜的,像鹰又不是鹰,像山鸡又不是山鸡,只有一双眼睛在月下如宝石般熠熠生辉。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那眼睛眨了眨,又转动了一下,似乎还有点狡黠的意思。 只听陆痴惊恐地大叫:“啊——”大鸟腾空而起,将他整个人如同鹰嘴里的猎物一样叼起。 “砰”重重地被摔到坚实的山石上,陆痴全身都痛得快要散架,后背被冷汗湿透了,完全吓瘫在地上。 “琳琅!”是那个盲人在说话,声音清冷带着责备。 大鸟昂首抖着羽毛,有点骄傲不屑的意味,又叫了一声,似乎在嘲笑陆痴的胆小。 陆痴脸色惨白地喘着气,只听头顶传来另一个大惊小怪的声音:“啊喂,不带这样的!我不过随便看看风景,你们就不等我自己走了……” 陆痴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只见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山的白衣人忿忿地指着盲人,身材比盲人还要高,嘴里叼着草叶,洒脱不羁的侧脸令月下的山川河流都成了陪衬。 盲人面无表情不为所动,显得白衣人的样子很欠扁。 “你是山下的村民?”白衣人终于注意到了陆痴,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朝他伸过来,“站得起来吗?” 陆痴愣了愣,觉得从上山到现在,他终于遇到了一个正常人! 那人好心地把陆痴拉起来,笑眯眯的模样很好亲近:“走了一整天的路,累死啦,你家住在哪里?今晚就住你家。” 可怜的陆痴这才发现他的结论下得太早了,“对不起,这位美公子,我和你并不熟!你这样直接要去别人家里真的好吗!”这些吐槽陆痴都没有说出口,他只是傻傻地点了点头—— 天已经黑了,他一个人也不敢下山。 山中不时从传来夜枭的叫声,陆痴一路上心惊肉跳,身边的白衣人却一派闲适姿态,不像在走危险的山路,倒像在自家庭院里喝茶听雨。而且,这家伙还是个话痨,一路上都在不停地说话。 “兄弟你贵姓?”“陆兄弟,你们村子里有澡堂吗?”“没有啊,那赌场有吗?”“陆兄弟你一个人住?”“你娶妻了没有?要是有娘子,还应该给娘子带点礼物才好,嗯嗯可以带点烤鸟肉……” 走在前面的盲人似乎终于忍无可忍,回过头来道:“将军!” 这下,几个人都停住了脚步。 “将军?”陆痴愣了一下,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你们不会是……逃兵吧?” 听说满世界都在打仗,胡人烧杀抢掠,很多城池不战而降,士兵纷纷逃命。 “你猜对了——”对方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才见鬼!”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呢,姓将,我爹为了让我的名字听起来威风凛凛,就给我取名叫将军。”他随口胡说八道,把陆痴哄得将信将疑。 他再接再厉地指着盲人说:“这位叶兄弟,他爹也想学我爹,就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校尉’,你看,爹和爹真是心有灵犀,英雄所见略同啊!” 校尉脸色难看得很,额头青筋跳动了两下。 善良的陆痴被哄得一愣一愣的,颇有点英雄相惜、相见恨晚的意思,用力点头道:“我一直抱怨我爹给我取名字太随便,现在看来倒是我冤枉他了。” ——和你们奇葩的名字相比,我爹简直不能更靠谱。 将军很快和陆痴打成一片,等走到山下时,陆痴对将军推心置腹,连家里的酱缸里有几坛酱菜,村里哪个姑娘最漂亮都如实告诉了对方。 三 终于到家时,下起了雨,外面已经完全黑了。 裴昀的鬓发沾着雨水,烛光中湿润如墨。他宾至如归地坐下,打着哈欠环顾四周问:“有吃的吗?弄点过来。” “还有早上吃剩的锅巴,可以就着酱菜吃。”陆痴有点不好意思。 裴昀打着哈欠摆了摆手:“不要锅巴。”看陆痴没反应过来,便补了一句:“不是我们要吃,是喂鸟的。” “喂鸟?”陆痴一愣。 “鸟的肚子咕咕叫了,”裴昀笑眯眯地说,“这只鸟可是大胃王,可以吃两斤红薯。” 灰鸟扭过头去,有点恼羞成怒的傲娇。 陆痴满头黑线弄来了一袋红薯,如今虽然战乱,但不是荒年,所以红薯还是有的。 看那只灰鸟滑稽地狼吞虎咽地开吃,陆痴忍不住问:“这……这是什么鸟啊?” 从来没见过这么丑又这么能吃的鸟。 “凤凰。”裴昀好整以暇地回答。 “凤凰?!”陆痴目瞪口呆,差点将下巴掉下来——传说中的神鸟凤凰?那种身披彩色绚烂的羽毛,巨大的翅膀遮天蔽日,清越的鸣叫可以穿透整座山林的百鸟之王?无论如何,陆痴也无法把凤凰和眼前的灰鸟联系在一起。 况且,传说中高洁孤傲的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世上真的有拼命吃红薯的凤凰? “开……开玩笑的吧?”陆痴嘴角抽搐。 “虽然是丑了点,的确是凤凰呢。”裴昀懒洋洋地说。 大灰鸟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继续吃红薯。 他们这些人类在说什么,她一点也不感兴趣。其实她也根本不叫琳琅,而叫大王,是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凤凰。想当初,她也有华美的羽毛,谁知道淋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大雨,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如今她只能信任身边这两个愚蠢的人类——将军有一手好厨艺,校尉不苟言笑,叫她“琳琅”的时候却意外地很温柔。虽然她一点儿也不喜欢琳琅这个名字,但看在他长得好看,还答应帮她找回羽毛的份上,她也就随他怎么叫,不跟愚蠢的人类一般见识了。 让她有点烦躁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叶校尉的眼睛渐渐出了些毛病。 四 “眼睛我看看。”裴昀提着烛台到叶铿然跟前,两个人的距离如此近,连皱眉也看得一清二楚。他在叶铿然眼前挥了挥手道:“现在看得见?” “看得见。”叶铿然回答。 裴昀不知道是什么神情,似乎是释然,又似乎是担忧。 原来……校尉的眼睛没有瞎? 陆痴顿时觉得很欣慰!难怪校尉自从走进屋子就没有再用竹仗,原来只是光线昏暗的时候会视线模糊而已。这样说来,至少他不是被一个盲人领下山的,碎了一地的自尊心又重新被粘起来了一点点。不过,看到屋子里不知何时凝重起来的气氛,他也不免有些担心。 “近来经常会头晕?”裴昀在叶铿然胸膛的不知道什么穴位按了一下,后者眉头一紧,显然是吃痛。 “偶尔。”声音冷冷的。 这下陆痴也看出来了,校尉面色苍白,薄唇也少了些血色,看来并不仅仅是眼睛的问题,听说有的病会让视力模糊看不清东西,他……是得了什么病? 这晚,两个奇怪的年轻人,不,是两个人和一只鸟,就在陆痴家里睡下了。 一开始,陆痴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今天发生的事情太过奇怪,后来实在抵不住困意就睡着了,但做了整夜的噩梦,梦到自己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比那时坠下山崖更可怕……地面上满是猛虎毒蛇,无数的血盆大口正等着他。 可怜的陆痴从梦中惊醒,辗转反侧,第二天醒来时顶着大大的黑眼圈。 而他发现,客人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将军还在呼呼大睡,校尉在喂鸟,大灰鸟吃饱了就去欺负陆痴在后院喂的猪和鸽子,把菜地踩得乱七八糟…… 尽管如此,这两个客人还是很受欢迎的——最主要的原因是,校尉真的很有钱! 他们住了几天,并没有添什么大麻烦,校尉却出手就给了陆痴一片金叶子,就像给出去的不是金叶子,只是山上随手摘的烂树叶子。有人是装土豪,这个冷美人是真土豪。 谁会跟金叶子过不去?陆痴嘴上说着客气客气,心里想着妈呀妈呀,赶紧将金叶子揣在怀里收下了。 五 自从陆痴有了金叶子,郎中们不说他神经病了,也不说他脑残了,都说“陆兄弟,我看你双目炯炯有神、灵台清明”,或者“只要吃我一帖药就能药到病除”……争先恐后地给他看病开药。 脑残志坚的少年陆痴坚信药不能停,挑战也不能停,天天拿着一堆做记号用的石头早出晚归,到山里去。 这天早上,陆痴又早早出门去练习方向感了。大王醒来时,发现将军竟然也不在,她问叶铿然:“将军人呢?” 叶铿然皱了下眉头,显然他也不知道。 大王其实并不关心将军去哪里,她关心的是另一个重大的问题:“没人做早饭了。” “……”叶铿然冷漠地拿了红薯、小葱和几颗鸽子蛋,开始做早饭。大王没尝过他的手艺,还有点期待,等了小半个时辰,早饭终于好了,大王凑过去一看,锅里黑乎乎的,一股焦煳的味道直冲鼻孔。 “这东西能吃吗?”大王狐疑地探过头去,尝了一口,顿时惨叫一声,“哇”地全吐了,随即到水缸边猛喝水。 深受打击的大王不禁悲从中来:“叶哥哥,你做的饭好难吃!” “刚才你叫我什么?”叶铿然的动作突然顿住。 大王也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刚才她叫出了“叶哥哥”。 “我……”大王心中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春水在心尖淌过,又像是火焰在胸口跳动。难道是因为眼前这个愚蠢的人类长得太好看?虽然对方脸色有点苍白、神情太过冷淡,但他的眼睛如同雨洗的苍穹,清澈深邃。 她有点迟疑地瞪着对方:“我,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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