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天,他风尘仆仆赶到上海,到达下榻的旅馆、登记签到之后,就兴致勃勃出了门,去大庙宝华寺看猪。 1923年的上海,曾发生过一起“人畜轮回转世”事件,报纸大肆报道,还一度惊动了当时的国民政府。 说是有个施姓恶霸,死前被高僧预言会“转世为猪,任人宰割”,他心中害怕,于是伸出左手礼佛,僧人叹息,表示“只左手忏悔,左手可免于猪形”。 恶霸死后的第七天,邻居家的母猪生了头怪猪,怪猪的前肢左蹄,赫然就是一只人的左手,连五指上的指甲都齐整齐全。 此时瞬间轰动乡里,恶霸的家人听说之后,为免这猪受刀剐之苦,花重金将猪买下,送到上海的宝华寺放生。 事件一经报道,看猪的人纷至沓来,说来也怪,每次有人来瞧,这猪就左躲右闪,仿佛羞于见人,这么一来,大家就更加笃定,这猪必是恶霸投生无疑。 所以去宝华寺看猪,在当时的上海,是件时髦事儿。 姜大瑞自然不能免俗。 当天看猪的人还真不少,那头怪猪混在猪群之中,又是耸头又是拱腚,看得一干人等前仰后合、哈哈大笑。 姜大瑞正乐得直拍大腿,突然瞥见对面的一个老头。 刹那间,他如被冰雪,整个人都傻了。 这不是那个……颜老头吗? 没错,人到中年,孩童时代的大部分记忆都已经模糊,但总有那么一两件,如被淬烧,愈发清晰。 9岁的那一天,被挤踏死的鸡、驴脖子上挂着的两个人头、东家赏他的那顿打,以及这个颜老头,他都记得极其深刻。 当然,现在的颜老头已经不穿清末的衣服,也不留辫子了。他穿时下流行的长衫马褂,辫子剪去,留了短发,白发依然稀疏,不大能遮得住头皮,样子……还是垂垂老矣、八九十岁。 他和周围的人一样,正盯着猪看,但并不像他们那样乐不可支,相反的,表情有些悲哀,像是怜悯这猪。 过了会,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姜大瑞心跳如鼓,哪里还有心思看猪,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大笑和鼓噪声中,他鬼使神差一般,跟了上去。 他看到,这个老头走路有点跛,很轻微的那种,还有,每走几步,右侧屁股就会不自觉地往外耸一下。 姜大瑞一路遥遥跟着,最后惊讶地发现,竟然跟到了自己下榻的旅馆:这老头也是“人石会”的,自己入会有些年头了,但因为会员从未齐聚,所以一直也没见过。 一番打听之后,他知道这老头姓颜,排号“丙申”,那时候,“人石会”还文绉绉的,用天干地支来排序。 丙申,就是39号。 姜大瑞怀疑,这个“丙申”号的颜老头,就是当年那个拎人头的颜老头。 36年过去了,他怎么不老、也不死呢? 姜大瑞很好奇,但这好奇远远没到寝食难安的地步,大会结束,会员四散,他在上海还有生意要谈,于是委托中间人,雇了两个青帮的小混混,吩咐他们远远跟着,想看看这个颜老头家住何处、究竟是何方神圣。 那个颜老头是从黄浦江边坐船、经由水道走的,几天之后,苏州水道的一条渡船上,不知被谁挂了个网兜,网兜里的两个人头一脸衰相,亲密地挤挨着。 姜大瑞为此,给两个小混混付了好大一笔安家费。 当年的冬天,他听说,那个“丙申”号的颜老头死了,老死的,享年92岁。 *** 姜大瑞没再追查此事,他1978年去世,活了整整一百岁。他觉得,人活到这把年纪,应该坦然接受这世上的一切怪事,世界太大了,一百年,能看得懂什么呀。 他晚年时,极其宠爱曾孙女姜红烛,觉得这娃娃容貌出众、气质脱俗,绝非凡品,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他给她讲了许多自己早年的经历,还把珍藏多年、连儿子和孙子都无缘得见的“人参晶”传给了她。 姜红烛对那块人参晶爱不释手,说:“太爷,天然水晶长成人形,一千年都未必有一个吧,这块水晶,肯定有大灵性。” 人石交流,光人有天赋还不够,最好是石头也能跟得上趟、有大灵性。这就好比你车技再好,开个破车,也决计开不出高性能赛车的速度,所以有些人长久“怀胎”不成,会考虑换一块更高质的石头,石头不凡,也能事半功倍。 姜大瑞笑笑说:“‘人石会’讲究人石交流,这就跟男女谈朋友似的,你喜欢这块石头,但它未必喜欢你。按说人参晶是太爷挖出来的,但可惜了,跟它只有‘挖’的缘分,这辈子都没对得上话,你跟它磨一磨,没准它认你呢。” “人参晶”交托出去的当晚,姜大瑞溘然长逝。 …… 1983年,第四十五届人石会。 考虑到年代的特殊性,地点选在了山村、乡下,以办婚礼的名义,敲锣打鼓,很是热闹。 姜红烛没号,跟着父亲前去凑热闹,当晚,还被选去给新人点红蜡烛,山乡没电,她完成了任务之后,顺手拿了一根点起了当手电,照着路回住处。 乡下没旅馆,她和父亲都借住在附近的大娘家,走着走着,看到前头有个人。 姜红烛举高蜡烛。 那是个老头,佝偻着腰,一头稀疏的白发,穿一件白汗衫,灰裤衩,手里摇着一把蒲扇,边走边拍打蚊子。他有点长短腿,走路有些跛,走着走着,右侧的屁股会冷不丁往外耸一下。 姜红烛的手微颤,瞬间想起许多太爷给她讲的往事。 一滴红烛油颤到了手背上,但她一点也没觉得烫。 她吞咽了一口唾沫,尽量语气自如地叫了声:“大爷。” 那老头回过头来,看样子,足有八九十岁了,笑呵呵的,眯缝着眼看了她一会,说:“是你啊,我记得你,今天在场院里,好多后生娃骑在墙头、看你吃饭。” 姜红烛笑,亲亲热热地端着蜡烛挨过去:“大爷,你也是协会的啊?” 老头点了点头,说:“是啊,039号。你呢?” 姜红烛说:“我还没号呢,大爷,你慢着点走。” 她扶住老头的胳膊,这胳膊真老啊,皮耷肉松,松得人都不忍心用力扶。 姜红烛问了句:“大爷,您高寿啊?” 老头说:“我92啦。” 那之后不久,姜家就出事了,她坐了几年牢,“人石会”和石头的种种,一时间淡忘了不少,1988年,福婆来家里送还父亲的那块玛瑙,她突然又想起那个老头。 专门去打听了一下,说是83年底的冬天,特别冷,老人家没熬过来,年底就去世了,享年92岁。
第33章 肖芥子坐在桌边, 托着腮看姜红烛吃面。 039号的事,她听姜红烛说过不少,综合前后种种, 她也认为, 拎人头的颜老头、宝华寺看猪的颜老头, 以及山村里摇扇子的颜老头, 其实是同一个人。 所谓的死,只是一种障眼法。 ——他在晋西南的固县“死”了之后, 应该就再也没在那一带出现过了。 ——他在1923年的人石会露过面, 之后代表039号出现的,都是家族里的其他人, 毕竟这是个家族号, 多的是旁人代他出面。1983年, 他确定人石会见过他的人都死光了, 又乐呵呵地过来打了个卡。 姜大瑞是个概率极小的“意外”, 颜老头估计打死都想不到:这人在9岁时居然见过自己,且印象深刻, 还把这事原原本本讲给了曾孙女听。 肖芥子有些感慨:“这老头还活着吧,也许40年或者60年之后的人石会, 他会再出现,那时候, 我早就死了。红姑,活这么久, 是什么感觉啊?” 姜红烛埋头吃面:“我怎么知道, 我也没活过那么久。” 肖芥子怅然, 她也想活两百多年、看世间尽是孙辈, 老得耷拉皮了她也愿意, 可惜了,没这机会。 避免和这一家正面冲突是对的,倒不是怕,真逼急了,就玩命呗,谁怕谁啊——关键是没这必要,这一家是个盒子,揭开了盖会有无尽麻烦的那种,所以,尽量压着盒盖吧,能不惹就不惹。 “那,煤精占卜镜被他们拿走了,怎么办呢?” 姜红烛一天没吃饭,着实是饿了,她捧起面碗,把碗里最后两口汤都喝得见了底,含混说了句:“反正要这镜子也是为你,我又不需要。自己的事自己上心,你有本事,就去偷回来,偷不回来,就这么着吧。野马那头,那么多人都没占卜镜,不也照样怀胎生出来了。” 为你为我,界限划得还真分明,肖芥子悻悻:“那苗老二呢,就这么死了?” 姜红烛搁下碗,拿手背抹了抹嘴:“不然呢?他无儿无女、无亲无故,既然没孝子贤孙出面为他讨公道,那就这么死了吧。” 肖芥子瞥了她一眼:“红姑,说人之前先想想自己,你不也无儿无女、无亲无故?” 姜红烛面无表情:“难道你不是?多顾顾你自己吧,我多半会死在你前头,我死了,兴许你还能管管我,你死了,都不知道谁来收你骨头。” 肖芥子无所谓:“死都死了,还管谁来收?再好的棺材收我,我也活不过来啊。” 她想了想,非常有安全感:“政府,那肯定是政府来收我,死路边影响市容,死家里影响房价,政府不会不管我的,我不怕。” 姜红烛哼了一声,想挖苦她两句,又找不到词儿:挖苦挖苦,越挖越苦,但一个人脸皮厚到这份上,没处下铲,挖不进去。 她岔开话题:“戳瞎我眼的那个人,查到了吗?” 这才一天的功夫,上哪查去?肖芥子摇头:“还没头绪呢。” 姜红烛冷冷说了句:“那你还真是个废物。” 肖芥子心中叹气,幸亏姜红烛不是她妈,不然这互相辱骂践踏的“亲子”关系,她可真受不了。 她说:“你不废物?你不废物,你查啊。” 姜红烛说:“我已经查到了。” 死老太婆,又在这诈唬,肖芥子故意作态配合她:“是吗?红姑,你好厉害啊,是谁啊?” 姜红烛把新做好的那个布娃娃推过来。 看眉眼,又是个男人,肖芥子险些收不住笑:疯得这么厉害吗?做了个布娃娃,就说查到了? 她抓起那个布娃娃:“就这?” 接下来的风凉话吞回去了,因为手感有异,布娃娃背后,已经贴好写了名字的字条。 肖芥子把布娃娃翻过来。 依然是白纸、红字,和之前不同的是,字的笔痕特别深,能想像得到写的时候,姜红烛是如何的嚼穿龈血——别的仇恨再烈,毕竟被稀释了三十多年,但瞎眼这事还没过24小时,热乎劲儿还大呢。 白纸上是个熟人的名字,算熟人吧。 陈琮。 肖芥子怔了几秒,跟她确认:“是陈天海的那个孙子,陈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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