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琮特爱听那种声音,他有一次去敦煌收风棱石,在魔鬼城一带录了一段,回来之后,天天在店里外放,后来,老王、小宗以及客人联合起来,把音乐给投诉下架了。 两人各捧一碗微温的羊汤,小口啜吸。不知道为什么,一个讲完,一个听毕,脑子同时当机,不知道该说什么。 很远的地方,突兀响起一声凄厉的嗷呜,尾音很长,像抽不尽的线,被风推向这头。 肖芥子说:“听说这片草场有狼,大雪天会出来,行车的人会扔东西给它吃,还拍过视频,阿喀察网红狼。” 陈琮苦笑,真是风水轮流转,这年头,狼不可怕,石头反瘆人了。 他说:“你相信有能吃人的石头吗?” 肖芥子回答:“相信啊。这世上有食人花、巨型猪笼草,如果植物都能吃人,石头为什么不能呢?” 她话里有话、老气横秋:“我红姑常说,这世界太大了,就算你活一百年,都未必能看得懂这世上的人,更何况是石头。” 陈琮侧了头看她:她年纪不大,接受度倒挺高,看来跟着姜红烛还是有好处的,见识多,不会轻易一惊一乍。 “那,事情就到这,告一段落?颜如玉那,不准备再做什么了?” 肖芥子吁了口气:“我吃饱了撑的再去惹他,那就是个变态。你也避着他点,你现在入会了,以后难免要打照面,你记得,这一家的人也好,石头也好,都邪门得很……” 她压低声音:“人比石头更邪,我就说到这了,你自己好好体会。” 陈琮失笑,顿了顿朝向后座,指了指扔在那的外套:“喏,新外套,L码,够你穿到中年发福了。” 肖芥子想到什么,也指后座:“你外套在那,回头记得拿。还有这个……” 她拿筷尾敲了敲方向盘:“车子我保护得挺好,没开废。待会你开回去,让租车公司取车就行。咱们的第一笔1/3,两清了吧?” 这就开始交割了,陈琮点头,跟她复盘:“两轮救命之恩。一次草场,一次洗浴中心。” 草场的分期付款,头1/3是租车加外套,再1/3是当她在人石会的内线,这个慢慢来,还余最后1/3。 洗浴中心嘛,煤精镜她已经到手,算是一次付清。 陈琮说:“明天我就走了,还余1/3,你赶紧想想,要我怎么还。” 肖芥子奇道:“你走就走呗,人走债不烂,难道你走了,就不还了?你还怕我不朝你要?” 说到这儿,突然若有所思,喃喃了句:“也有可能,万一我突发意外,还没来得及向你讨债就挂了,那不是很亏?” 陈琮“呸”了一声:“你是不知道避谶这种事吗?” 她还真不知道:“什么避谶?” 陈琮说:“就是要多说吉祥话,不要说那些晦气话。传说中,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文字是有力量的,言语也有力量。” 他指外头的夜幕:“世界是个巨大的能量场,你说什么,就是在向它下单,它会映射回来。所以,你千万别老说,‘我好穷’、‘我好胖’、‘我要挂了’这种话,它听多了,会记得的,一旦它给你定性,你可就真的穷、胖、挂了。” 肖芥子斜乜他:“那要怎么说?” 陈琮教她:“比如你看到高奢昂贵的,不要垂头丧气说‘我买不起’,要说‘过一阵子,等我资金到账,再来拿’,或者‘就这?我看不上,我得配更好的’。你也不要老说‘死了’、‘挂了’,‘突发意外’,你要坚信自己会活到一百二。” 肖芥子精准诠释了什么叫“烂泥扶不上墙”,她说:“不可能吧,我肯定活不到啊。” 陈琮没好气:“你想都不敢想吗?” 肖芥子没吭声,长命百岁她没想过,倒是经常设想自己是怎么死的,有时候场面太动情,还会跟着掉两滴眼泪。 陈琮看她表情复杂的模样,突然心头一动,脱口问了句:“肖小月,你是不是生什么病了?” 这话其实问得挺冒犯,没想到她随口就答:“是啊。” “那你跟着姜红烛学石补,是为了治病吗?” 她又来了句:“是啊。” 她回答时的语气,就像她从菜场归来,他问她是不是买了大白菜,她便答“是啊”,毫无那种……怎么说呢,病人的沉默和忌讳。 陈琮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什么病啊?” 这一下,终于把她问烦了,她皱眉:“你这个人好烦啊,管它什么病,也是病我身上,不会病你身上,你穷打听什么?” 陈琮解释:“不是,我的客户里,有不少当医生的,业务都还挺强,我可以帮你问问……” 肖芥子一口回绝:“不用,不需要。” 不用就不用吧,牛不饮水,他也不能强摁头,陈琮沉默片刻,岔开话题:“那……你后头怎么打算?还留在阿喀察?” 肖芥子摇头:“不留了,后头怎么打算……看红姑吧,她去哪我去哪,我得照顾她呢。” 陈琮嗯了一声,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那你给我留个号码吧,后头有什么事,方便联系。” 肖芥子接过来,低头摁键输入。 陈琮瞥到她又输“肖小月”,脸登时沉下来:“哎,再留个假名字不礼貌了啊。” 肖芥子嘴硬:“谁说是假名字了,我就叫‘小月’啊,我出生的时候,天上有一轮小小的月亮……” 陈琮听不下去了,打开车门就下了车,想向外走两步以示不满,偌大草场,黑咕隆咚,说不定还潜伏着一只网红狼——于是倚着车子,看着天生闷气。 巧了不是,天上还真有一轮小小的月亮。 肖芥子在车里笑得止不住,过了会,拿手指轻勾他衣兜:“喏,给你给你。” 陈琮黑着脸接过来,看到姓名那一栏写着“肖芥子”。 她还装傻:“那你叫什么名字呢,陈耳东?” 陈琮“呵”了一声:“我从阿喀察火车站一出来,你就看过我的邀请卡了,我叫什么名字,你不知道?” 肖芥子哈哈大笑。 *** 交割完毕,陈琮开车送了肖芥子一程,不知道她又从哪搞了辆小破车,停在草场边上一处民居的门口。 她抱着未开封的新衣服和花,打开车门下车:“那我走了,咱们有缘再见吧。” 风吹动她的长发,蝴蝶兰高翘的枝影在她额边随风摆颤。 陈琮目送她钻进车子,缓缓发动,渐渐去得远了,这才转身上车。 车里,那些外卖的餐盒食袋还都摊放着,一片冷清的狼藉。陈琮一一整理了扣好,正要开车,忽然怔了一下,凑近车外的后视镜。 她又回来了。 陈琮笑起来。 肖芥子的车子开过他的车,前头远远绕了个弯,又对开回来,驾驶座一侧正挨着他的驾驶座,然后揿下车窗。 陈琮胳膊横上车窗沿,下巴搁上去:“怎么说?” 肖芥子说:“我刚刚又想了一下,咱们剩的那1/3。” “陈琮,经过这几天的观察,我觉得你这个人,还是比较实在的,说话还算靠谱,人品也还凑合。” 陈琮说:“‘比较’、‘还算’、‘凑合’这种词,是非加不可吗?” 肖芥子说:“你听我说嘛,我有一次看电视,看到二战的时候,那些美国兵,身上都挂着金属制的军牌,上头会压印出兵种啊、血型啊、姓名什么的,这样,万一他们死了,哪怕是被炸得血肉模糊,凭牌子,还能认人。” 陈琮:“所以?” 她眼睛发亮:“我想着,我也去订一块,到时候,我在反面打上你的名字和电话,指定你做我的死亡联系怎么样?” 陈琮脑子没转过来:“什么叫……‘死亡联系’?” 肖芥子说:“做人嘛,不得居安思危吗?就是我万一不幸,死在外头了,总得有个紧急联系人啊。我红姑肯定是不行,她腿都没有,我看你还可以,你要是收到这个联系电话,就来帮我料理一下。我计算过了,这个来回路费,加上丧葬……墓地就不要了,骨灰盒嘛,随便装装就行。烧还是得烧的,反正所有的费用,加起来也不算很多,我免你1/3,你很合算了,怎么样?” 还怎么样,陈琮都找不到话来回她。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了句:“肖芥子,你就是学不会避谶是吗?” 肖芥子也学他,两手叠放在车窗沿上,下巴搁上去,说:“避谶、吉祥话这种,是你们这些长命百岁的人在意的,我嘛,就想好来好走、生死周全。怎么样,陈琮,接不接?” 【上卷完】
第三卷 中卷:红烛殇
第45章 肖芥子开车往回赶。 这辆小破车, 比她之前开过的那几辆都要更破,是辆行将报废的出租车,而且不知道哪个部位出了问题, 每开一阵, 车身就会突地往上“耸”一下。 难怪车主都没要押金, 500块就借她开了, 还放话说随便开,三天内还回去就行。 这两年, 她偏爱这些廉价的身外物, 因为即用即弃,来时没欢喜, 去时也不心疼:如果是辆豪车, 她得操心擦洗剐蹭, 舍不得随毁随丢, 人生得多出多少负担啊。 胡思乱想间, 开过了头。 本来,姜红烛住处的小院屋檐下, 挂了盏红灯笼,是她在阿喀察夜市上花30块钱买的, 太阳能款,白天吸饱了光, 晚上照亮,等于一个引路的小地标——没想到, 这么快就坏了, 害她跟个傻子似的, 一路开下去好远。 她发着牢骚, 又掉头往回, 停好车子之后,先不忙拿东西,径直往院子里走。 一进院子,步子就放轻了,蹑手蹑脚,跟做贼似的。 她常这么干,因为屋里只姜红烛一个人,有时回来,会撞见她正在“忙”,偶尔这“忙”会有点价值,利于她偷师或者探听消息。 比如那只青金石粉和金箔调胶的“眼睛”,为什么姜红烛还没教,她就知道怎么用,就是这么暗搓搓“学”回来的。 肖芥子在门边轻轻坐下,这破木门,本来就有缝,又没闩,里面的声音有一茬没一茬地往外漏。 姜红烛在和人说话,屋里没别人,显然是在打手机。 “没办成吗,没办成你找我干什么。” “那小子就这么不好对付?是你老了、身手不行了吧?” “阿兰吗?我为什么要让你看?你不把陈琮的眼珠子剜下来,我不会让你见阿兰的。反正这些年,都是我一个人在养她,她从来都不知道,她爸还活着呢。” 说完,应该是挂了电话,一个人在屋里疯笑。 嚯,刺激了,原来姜红烛在“人石会”的内线,非但是她的老相好,两个人还生过一个孩子。 阿兰。 可“阿兰”这个人,是不存在的,或者说,曾经存在过,现在,早化成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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