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让我这么叫你一次罢。其实我记得幼时有个兄长,名季蘅,我与他一起长大玩耍,可惜他早夭,我就再也没有了兄长。你可以去母亲生前住的地方看看,有一处荼蘼花架,他就喜欢那些花,我也喜欢。” “我真的好想要一个兄长,在肮脏的宫廷护着我,有时候我看弟弟睡着我就会这样想。先帝他……不做人你可曾知道?他想强暴我,是秉全和景令瑰护着我才没让他得逞。” 景元琦纵是装的,说到伤心之处还是不免抹掉眼角的泪水, “阿兄,你会从此以后保护我吗?我只会在塔上呆着,不想到别处去,我真的……累了……” 周季萌的骨头都被她悲伤缓慢的话寸寸打碎了,他想把自己舌头拔了,他周季萌还是人? 景元琦转身离开。不管男人把自己血肉剔除剔成一具骨架,还是进一步把骨头也烧成灰送给她,她都会离开这座宫廷。那些情爱的把戏她不想玩了,除非他带她共赴黄泉,她可以考虑回头。 来皇宫醉生梦死了一遭,把前尘往事彻底埋葬,景元琦奇迹般舒畅许多,连病都很少生了。她也让侍者给她禀报建康城的大事,比先前来这里更乐观。赵丹伊和刘仲妃带着景怜真看过她,见她不再忧郁厌世都松了一口气,为景元琦高兴。 “殿下,有一宫女来了,说是奉了陛下的口谕。” “让她进来吧。” 绿摇几乎是几步走到她跟前,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一把抱住了她,“公主,太好了,你没事!” 景元琦眼眶一酸,笑着说,“我已经挺过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绿摇眼含泪水,点点头,又忍不住抱着她哭了。 皇帝将绿摇自宫内放出,到了她身边。不仅如此,据绿摇讲,周季萌把景峥的帝陵重修,实际上秘密找了人来测算修葺,誓要他永世不得翻身。至于为什么只毁了帝陵,那是因为景峥的尸体早就被毁成渣了!同时,他追封生母生父,假称他们曾收养一女,大难之时也流落民间,册义妹兰鹤微为昭陵公主。 “兰昭,若我此生只以兄长的身份守着你,你可愿……回来?” 青山下,绿水前。风荷吐清香,渔女唱欢曲。天子头戴白帢,身着月白锦袍,笑容清澈明亮,嗓音如环佩轻撞。他把所有他和她的血泪苦痛尽数铲除,换来了她曾妄想着的,平静而自由的生活。 「逋发不可料,憔悴为谁睹。 欲知相忆时,但看裙带缓几许。」 她恍惚好似忆起那年的周季萌。她躲在容亘后面,只望到一落寞青年,见到她时,眼睛刹那就明亮了。 如今冷静细想来,可能就是冥冥之中,血缘的纠缠。 那三人都硬塞她一份痛苦,不管她是否能够消化。那些伤痛,经年之后想起来,依旧隐隐作痛。 可他不同,她唯一真心主动想抓牢的人,也想避开他希望他过得更好的人。他是曾经的丈夫,更是同胞的兄长。 同母的血脉,异父的苦果和仇恨,一念之差,因缘巧合,他们竟真如那上古的蒙双氏,至死也不能分离。 昭陵公主一笑,仰着头,如同看失散多年的兄长,也如看重逢同归的夫君。她已经不去思考这段感情的是与非,即使要辨,也是周季萌该去想该去承担的,现在,理应开始享受此爱的沦惑和不幸,再从其中拼命汲取温暖与——爱。 “阿兄理应如此……” 周季萌一如既往地顺从且配合,牵住她的手, “我们回家,兰昭。” 花发旧枝,从此江南好。
番外1 不归来
景元琦回了望仙阁。初生之地,万般之始。虽然母女间只存在生恩,但她基于血缘和儿时,发现这里才是敬宫最令她心安之处。 周季萌偶尔会来看她。这对兄妹人前人后都是从不逾矩的样子,可情牵勾缠时依旧难掩留恋。比如,那个荼蘼花架,极符合周季萌的审美,他仿佛觉得此恋亦同荼蘼,纵丹葩素雪正茂,却春事将了。 于是,一个夕阳沉沦的昏暮,新朝天子在无旁人的花架下,从白荼蘼亲到红荼蘼,再吻住妹妹的双唇。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好想做过荼蘼花的梦。如今梦成真了。失却了光,万物都暗寂,唯独花架下的她,他刻进心房,怎会看不清?就这么再次沦陷,两人都泡在浸染了血的河流中,步步失守。 “都是阿兄的错。” 景元琦皱眉生气,却未阻止他。他知道她欲逃避现实,也不戳破,继续用迟来兄长的身份,永远纵容她,她不需要明事理懂黑白,只要做自己便好。 他边巩固新朝,边利用新朝给她世间无二满足的安全感,这是至死不渝的情爱欢场,独属于她和他的华胥之国!只有他周季萌笑到了最后,既是兄长,又是情人,还有余生可与她相守,之前那些人,权当是贡献给他和爱妻的上好养料吧。 “阿兄……” 他拢紧她的被子,“怎么了?” “倘若有人骂我,你就下诏说是你勾引我。” 周季萌把她裹得像襁褓里的婴儿,低低应了, “嗯。” 她现在这个样子,自私贪求,他也很喜欢呀。自我盲目陷于正常与异常的巢窠里,总比当日理智清醒离开他要强,两人就这么依偎,谁都无法割舍谁。 倘若她真的有些离不开他呢……求的就是生时的依赖和死后的在意。景令瑰折寿修寄魂之术,把自己变成她常带的玉鱼,长留她身畔。可他就不贪婪?不,他想要的远比任何人都多,他想要生生世世,彼此相爱。 长永九年,帝因疾忽崩,无后无子,宗室相争,南朝大乱。昭陵公主为帝之义妹,多涉朝政,本欲立祐王子,后不幸被杀,尽抛之于江河。帝妹明和公主与二夫人将其葬于帝陵之侧。 也有传说,帝崩后一月,昭陵公主欲自尽被拦下,后自行前往江水之侧,乘舟跳江而亡,尸骨无存,公主墓仅为衣冠冢。帝兄祐王假托昭陵之名,可迟疑过头,被其他宗室诛杀。 周姓王朝不过十载,一朝即亡,史称新周。也有史家认为末帝禅让于周皇,周皇未改国号,应为敬朝道统,更有别说讲周皇弑杀禅让之君,王朝短命,便是因果轮回。 当然除了诸般争论,还令后世称道争论的便是那昭陵公主。昭陵公主,乃与周帝一同失散之义妹,周帝复位后认回此妹,有亲妹明和公主,却让兰鹤微管理后宫乃至参与前朝政事,究竟是暗度陈仓,还真是清正君臣?两人本无血缘,皇帝若真宠爱,为何不立后纳妃?后人还为二人写诗作词,更有戏文,演二人或兄妹或夫妻,渐渐地,两论双方都不分上下,好似也都默认这种交叉且复杂的情感,共存了下来。 道统和韵事,一齐使这个短命王朝,在历史的角落里,永不沉寂。在漫长又短暂的岁月,她和他曾相依相伴的身影,妹妹和兄长,女人和男人,都活在不绝的烟尘之中。
番外2 独栖鸟
隐秘而轻盈的往事已经在帝京焚烧成灰烬,随着败落的王朝一起葬入历史的深渊。而我孑孓于那满是烟尘的古驿道,看到曾经繁华的大地早已生长出一片森森白骨,却无法忘怀那年的建康三月。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利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烛光映在宫墙上,摇曳出姝静的舞姿。夜半私语的时光,凝固在我手中的诗文集子里。 我想我比以前还爱读这些诗赋了。“项王死前还惦记着自己的爱马和女人,果然是穷途末路了。”周季萌在叹息,看向我,“兰昭,念下其他的诗吧,项王的诗太过凄凉,不适合我们吟诵闲聊啊。”我低下头看着他的面容,暂时沉默下来。最近皇帝的身体已不太健朗,缠绵病榻的情况下未有人提出安排身后之事。我们认为这不过是一场小病。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我轻声地念起来,用尽一介女儿家毕生的似水柔情。 细碎的烛光融化在他的眼眸里, 他喃喃细语着,“何以报之英琼瑶……我该‘何以报之’?” 我的心和身一起颤动起来,不安之下又想起了景令瑰,仿佛讲述的故事到了最暧昧的一节,只待男女主人公互表心意便可成天赐良缘。我缓慢地闭上眼,看到了漫长的虚无与浓烈的黑暗。那是华灯和明月都照彻不了的深渊,历史因此翻过景朝的最后一页,我是弑君的罪人。 为大行天子穿丧服的人来来回回,那叶影、人影、墙影时而聚拢又时而分散开来。他们步履匆匆,神色端肃,不断出现又消失在宫殿的长廊中。只是等这人群彻底安静后,梧桐的绿依旧,可那紫已纷纷扬扬地凋落一地。 我们不再吟诗宴饮与舞蹈,而是开始计划去承担天下社稷。也是后来我才明白,我们仅仅是世间一对渺小的过客,拥有玉玺也无法真正拥有天下九州,只是那时我们年轻得太过狂妄,以为站在山巅便可操动帝国的一切,却不知它已经腐朽蠹坏,不复以前三百年的高大威严。 谁能料到繁丽端庄的皇宫成为草木葳蕤的一片?谁能想到我不久后就离开皇宫回到佛塔之上? 后来我实在无法忍受孤身苟活于世,站在江边,摩挲着胸前的玉鱼。景令瑰曾经说过,他要我自甘陪他一世。这次我学了湘妃,不求成神,只愿以身偿仇。 ---- 百年之后,乱世终一统。 雍朝立,其第四任皇帝西陵行钰本为先帝嫡子,但在兄弟中尚年幼。帝后独宠,其个性骄矜古怪,喜好奢华,即位后搜罗天下之宝。 西陵行钰曾有一副水墨丹青,据说白日为鱼行汀兰,夜晚则是江中神女。某夜,神女自画中游出,西陵行钰大惊,囚神女于仙游宫。神女自称忘却前世,只记得是周朝国灭投水而亡,身上有一枚玉鱼,是故人所赠。 太后曾言,当年怀子,梦见莲下游鱼。更何况自己总觉得此女很是熟悉,西陵行钰给她起了一个新名:游沛白,册封其为婕妤,不到一月,又升其为贵妃,举世皆惊。游贵妃怀孕后,西陵行钰册立其为皇后。 游沛白作为异今的古人,虽与皇帝恩爱一世,可由于记不起前生,总认为这些不过繁华一梦,难免失落。西陵行钰倒是老劝慰她,让她少想虚幻之事。 “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舂断连理枝。” 一日,游沛白陪儿女读书,读到香山居士的这句诗,不知为何心里空了一片,不禁潸然泪下。 “游姐姐怎又哭了?” 游沛白抬头,是西陵行钰,他正提着一个花篮,里面全是仙都苑的花儿,皇家供养之仙葩,岂能不美? 西陵行钰挑出一朵荼蘼,慢慢插进游沛白的发鬓上,灿烂笑道。 “娘子,此花极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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