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这是军令。” 顾昔潮挥袖猛然一拭血流凝结的长刀,神色威严从容,不容拒绝。 这是将军下的最后一道军令。 骆雄潸然泪下,慢慢跪倒在满地的尸首之间。 军令如山,不得不从,他们只能朝着顾昔潮,齐齐伏地,朝着用命为他们挣得生机的将军,最后猛叩一个响头。 众人起身之时,转眼之间,只见夜幕沉下,顾昔潮已回头飞身,冲下暗无天日的谷底。 一路踏过的细碎山石滑落,扬起的烟尘犹如一阵势不可挡的杀气。 如雷的马蹄声中,男人一人一刀,横挡在谷底狭窄的关口。 一身凛然英姿,凝在浓稠夜色里,衣袍在风中翻涌不息。 北狄军看到他的人影,见识到他杀了多少自家军士,磨牙吮血,如同嗅到鲜血的野兽,纷纷朝他飞扑过来。 顾昔潮臂舞长刀不绝,砍倒不断逼近的北狄兵。他一步不曾后撤,踏过荆棘里的无数尸骸,一条血路蜿蜒在荆棘丛。 接连不断的箭矢,伴随着天穹的雷声,如暴风雨铺天盖地。 箭雨之中,顾昔潮渐渐被逼入谷底的荆棘丛林之中。 衣袍被丛生的荆棘刺破,胳膊上的伤口彻底崩裂开来,胸前甲胄没入的箭矢犹在嗡鸣。 直到,又一支流矢飞来,深深扎进了他的膝盖。 高大的男人如山峦一般晃动一下,被迫半跪在地,以刀拄地。 历经数轮血战,顾昔潮已是力竭,面对奔袭而来的敌人,无力举起手里的长刀。 可下一瞬,那柄长刀忽然不受控地扬起,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在虚空中替他举刀对敌。 一阵阴风拂过他斑白的鬓发,在风中飘动。 顾昔潮微微一怔。 在他还未反应之时,手中刀尖一扬,面前敌人的鲜血溅了他满身。 可眼前,只是雾霭沉沉,一片虚空。 不知何处起了大雾,漫天阴风悄然席卷,笼盖穹宇天地。 北狄人的千军万马在朝他一人袭来,却又好像同时凝滞在了不远处,不敢接近,发出求饶的呜咽之声。 突然之间,四野万籁无声。 只能听见衣袍拂过荆棘倒刺的猎猎之声。 气氛变得阴森诡异,又有一丝莫名的熟悉之感。 顾昔潮抬起眼。 那是人世间无法描摹的画面。 天际暗沉如泼墨,层云舒卷,犹如一大片滔天的涨潮在半空中汹涌而来,气势磅礴,吞山并海。 大地也在震动,有如千军万马,踏破山岭,气势汹汹,无数人声在震吼,皲裂天地。 一连厮杀数个时辰,顾昔潮甲裳尽赤,浓稠的鲜血浸透,像是沉进了血海里。 可是,他恍若在这无边浓烈的腥血之中,嗅到一丝兰麝的香息。 那么淡,却那么刻骨。 眼帘尽是血色,视线一直模糊不清,天地万物褪去了所有光泽,只有一片沉沉的暗红。 然而,他眼底的罅隙里,却好像看到了那一缕熟悉的寡白罗裙,穿过漫天浓雾,飘飘荡荡。 顾昔潮摇了摇头。 这个时候,她已去往生了吧。他心想。 他闭阖了双眸,陷入黑暗,试图抹去这场如梦的幻觉。 待他再睁眼时,一片猩红里,那一身他朝思暮念的素衣还在。 正踏过尸山血海,不止不息地朝他飞奔而来。 仍是重逢时那一身寡白里衣。 袍袖依然带血,裙裾旧得发皱,在风中微微颤动。 大敌当前,万人围困。征伐一生的顾将军濒死之际,蓦地冒出一念: 他走前,忘记给她烧一件新衣了。
第71章 执念 天穹晦暗如夜, 雷声震耳欲聋。犹如鸿蒙初开,混沌不辨颜色,天地间百鬼夜哭。 山坡上进攻的北狄大军被无边大雾所笼罩, 心惊胆寒。 阴风如潮,大雾越来越浓,铺天盖地。 重重雾霭中仿佛有一团一团的黑影,像是骏马嘶鸣, 又似人声咆哮, 大有气吞山河之势。 射出的箭矢会掉头回来, 密密麻麻刺中射箭之人的胸膛。 掉落在地的刀刃凭空扬起,抹过他们的脖颈, 炸开的血花滴落成河,漫过浮出地面的无名枯骨。 雷鸣声,马蹄声, 兵戈声, 声声凄厉,紧随而至。 大片进攻的北狄军被迫放下武器,捂住了双耳, 滚落山坡, 葬身谷底的荆棘丛中。 带兵的北狄大将吓得屁滚尿流, 手脚发麻, 跪倒在地。 谁能想到, 这一支看不清兵阵的大魏军竟能神出鬼没,来去无踪。他的人毫无招架之力。 不到一刻,竟然将埋伏在刺荆岭的北狄军尽数击溃。 任是北狄军大将身经百战, 也怕得脊背发凉,不住地咒骂, 跌进了泥地里挣扎。 一双同样发颤的手将他从泥地捞起来。他一看到那人抖动的虬髯,推了他一把,怒声质问道: “你不是说,大魏军几乎都去了云州,他只有一支小队吗?” “怎么忽然来了那么多人?至少有一万大军啊,你们羌人竟敢欺骗我们可汗!” “铁勒鸢一死,没想到你们剩下的人胆小怕事,都是一群废物。”那个人高马大的虬髯大汉声音低哑。 在北狄大将惊恐的目光下,那大汉站着不动,死死盯着谷底荆棘丛中那一道不屈的身影。 他黑暗里浅褐色的眸子闪动着怨毒的火: “大魏军的主将背信弃义,他的头颅,我非要不可。” 四面伸手不见五指,北狄军大将看着他沉黑的影子,倒吸一口凉气,跺脚道: “你真是疯了。攻下云州的大魏主力军已经进入刺荆岭,朝这里来了,我们腹背受敌,根本打不过大魏人。再不走,我们、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撤退!全部撤退!”他当机立断,命令剩下的残兵断后,自己上马和一众骑兵飞快地往北逃离。 埋伏在刺荆岭深处的北狄最后一队人马在漆黑的密林里逃命飞驰。 还未跑出几里,只见正前面似有一道银光闪过。 正在夺命疾驰的马匹根本无法立刻停下。 最逼近那一道银光的时候,只见是一道纤细坚韧的银丝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 一触便化作最为尖锐的锋刃,横切过他们的脖颈。 未来及闷哼一声,马上的数十头颅,应声滚落在地。 同一片黑暗无边的密林里,骆雄带着三州兵马踏过血迹斑斑的泥地,没有发现地上敌军鲜血犹温的头颅。 他们死里逃生,在密林里只奔出了三四里后,才脱离了北狄军的埋伏,与之前的军队汇合。 骆雄将残军安顿好,再度拔刀往回走,道: “你们走,我要回去救将军。” “将军早就知道刺荆岭里羌人会叛变,北狄军会有埋伏。” “他不想消耗更多的兵力在这一场必死的阴谋里,才会独自一人去拖住北狄人,为我们杀出一条生路。” 骆雄一拍胸膛,口中淬出一口血,咬牙道: “将军为我们苦心筹谋,我们怎么能贪生怕死,抛下将军不顾?” “可是……”众人面有疑色。 将士自然都看出来将军牺牲为了大家活命,可是一个孤儿二十年来冒名顶替顾家子,统领他们世家子弟,他们一时无法接受。 “就因为他不是顾家人,你们就忘了将军如何舍生救你们性命了吗?” 骆雄冷笑一声,红着眼,目露凶光。 “当年在南燕都城,将军单刀匹马奔袭十余里,将你从敌阵里提出来,回来的时候,甲胄上的箭孔比蜂巢还密!” “还有你,火烧敌营的时候,你陷落在火海,将军浇了一身水冲进去将你就捞出来,肩上烧伤的疤痕现在都还在。” “你,你,你们,能活下来,是因为将军不放弃,领着我们彻夜搏杀,才从陈州之战里活着逃出来……” “没有将军,你们一个个,早就是枯冢一座了。” 从前在陈州,在南燕,在崤山崖底,在歧山部。 上回在刺荆岭,将军为他们与铁勒鸢力战生死局;还有这一回,以血肉之躯,只身抵挡北狄千军万马,为他们争取求生的机会。 无数次,将军为他们破局,舍生忘死。历历在目。 从军之时,他们不是顾家人,从来不姓顾,没有显赫的身世,只有各自的姓氏。 是将军亲自教他们箭术,授他们兵法,将他们训练成亲兵,让他们有饭吃有衣穿有,自此改变了他们任人鱼肉的奴隶命运。 将军在所治下的陇山卫里,给了他们一个家。 当年陇山卫何等威风,名震江南,声盛北疆。立谈中,生死同,一诺千斤重。 如今,他们竟只是因士族身份,要弃恩人和同袍不顾。 骆雄立在一众世家子弟之中,目中嘲讽,满是不齿。 众人心中悲恸,不再往前走,都停在原地,望向火光涌动的方向,振臂高呼,嘶吼不已: “我也去。”“我必要去的!” “将军为我们战死,我怎能苟活。” “老子还能再打一场!” 一呼百应,有其他人立马起立,连绵不绝。 骆雄沉吟片刻,指着前面代州和寰州的几名将士,道: “你、还有你们,快去云州搬救兵。” 三州兵马的证词,至关重要,不能让他们再冒险。 “其他人,跟我回去救将军!” 二十年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同袍情义,已然使得世家门第之隔,逐渐坍塌。 不是顾家血脉又如何,他们只认忠肝义胆的战神英雄。 将军在哪里,他们就在哪里。 将军死在何处,他们也死在何处。 在骆雄的带领下,众人掉头奔去,沿路看到遍地皆是北狄军的尸体。 有的七窍流血,有的大卸八块,还有的,像极了之前在崤山,追杀顾家逃犯时那些死不瞑目的尸体。 他们在大雾中穿梭回去,掠过死状各异的尸体,又惊又喜又怕,一身冷汗浸透了甲胄。 “难道,这些人都是将军杀的?” 众人心中五味杂陈。 当时,只身独自闯入敌阵的顾昔潮让所有人觉得汗毛倒竖。 虽然大家心知肚明,将军的战神之名,皆是血刃拼杀而来,数不尽的人命堆砌而成。 从前随他四处征战,将军血肉之躯犹如铜铁灌注,坚不可摧,如同毫无感情的杀敌机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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