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没有这一回像今日这般陌生可怖,身上一丝活气也没有。 厮杀时,敌军数道利箭同时刺入他的胸口,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他的眼神,宛若修罗鬼域里爬出来的恶鬼。 “将军求死,是为了我们求生。”骆雄心有悲痛难忍,哀叹一声。 他到死都在布局,为他死之后他们这群人今后的生路。 漫山遍野,数以万计的敌军已悄无声息地尽数退去。 众人在山顶遥遥望去,看到了谷底那一道黢黑的身影,在雾气不绝的荆棘从中迎风挺立。 高大挺拔的身躯一动不动,胸前背后插满无数支箭矢,血流都干涸了,僵硬凝固在那里,宛若一座屹立不倒的旷世石雕。 只有撕裂的袍角和散开的乌发在风中飘扬。 孤寂,安详。 好像只是睡着了。 他们来迟了。 将军卸甲,战死沙场。 “将军……”骆雄低吼一声,双膝跪倒在地,泪花自眼底炸开。 其余人跟着跪伏,泪如雨下,以头叩地。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默默垂泪之际,忽见那身躯动一下。 他们眨了眨眼,而后,竟看着他缓缓地立了起来。 阴风涌动,漫天皆是不知何处吹来的桃花瓣,纷纷扬扬,都朝着荆棘丛,同一个方向飞舞不止。 渊深的荆棘从中,方才恶鬼一般的将军,斑白的鬓发之间,黯淡的侧脸抬起。 满是血痕的面上,一双黑眸清亮无比,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此时此刻,他们的将军好像死而复生,又活了过来。 骆雄等将士愣在原地,呆若木鸡,瞪大了双眼,一时忘了往前走去。 他们的头顶身旁,无穷无尽的春山桃花瓣,如丝如雨,飞过千山万水,独朝谷底那一道孤寂的身影而去。 惊雷阵阵,淡粉的花雨漫洒,所过之处,谷底荆棘丛生,尸骸遍地。 一面是沉黑,一面是暗红,犹如炼狱的刀山火海。 漫山遍野的桃花瓣落入绵延的荆棘之中,像是黑暗里细碎的星辰。 慈悲无量,光明无量。 落花荆棘里,月色火光中,顾昔潮双手撑着刀,缓慢地直起了身。 桃花瓣在眼前纷乱,他目不转睛,生怕这一瞬的所见,只是死前的幻觉。 他忽然发觉,自己不是死而无憾的。 死前,还想再见她一面。 无论是在梦里还是现实,只想再见一面。 素来残忍的上天好像听到了他的祈愿,这一世以来唯一一次降下慈悲。 她来了,就在他面前,素衣带血,阴风浩荡,像是为他而来。 此生如万古长夜,这一缕寡白罗衣,是天地间唯一的光亮。 为他照亮这一丛阴诡地狱。 周遭陷入长久的寂静,顾昔潮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随着她一步一步走近而重新跳动,雀跃。 上一刻还远在天边,下一瞬已飘至他面前,近在咫尺。 “顾昔潮,你敢死试试!” 这一声急切的唤,怨恨嗔痴,娇柔宛转,扑面而来,震耳欲聋。 真实的口吻,就是她。他不是在做梦。 一声声入耳,他好像回了魂。 涌动的兰麝香幽幽飘荡,顾昔潮沉入深渊的意识清醒了几分,浸在血流里麻木的手指动了动。 他拖动沉重的脚步,身旁的荆棘被他跌跌撞撞踩碎几株,直到来到她面前,慢慢地站直了,渐渐恢复清醒。 一清醒,他将那一刹那的喜悦深深埋入荆棘底下,嘶哑的声音冷肃且沉静: “皇后娘娘不去往生,来这里做什么?” 沈今鸾咬了咬唇,朦胧的眼端详着浑身箭矢,血污发黑的男人。 一个人怎么能有那么多的伤口,流那么多的血,还能跟活人一样站得笔挺,如寻常一般神思清楚地质问于她。 她无数杂乱的心绪涌作一团,哽在喉间。她深吸一口气,忍住泪意,哑声道: “我来,是有一句话问你。” 顾昔潮抬起脸,没有作声,一滴血从他鬓边淌落。 沈今鸾袖中的五指颤动,想要伸手拂去,最终没有动。 “顾将军为什么要顶罪,为北疆军平反?” 顾昔潮手指微僵,温热的血流从指尖滴落,化为一片冰凉。 她都知道了。 他呈上御前的奏本,他不堪的身世,他无望的赎罪。 方才,他可以从容交待部下,却不能心如止水地面对她。 “我大哥死前,知道了沈氏冤案,本要为当年旧案顶罪。毕竟,当年没去驰援,确有顾家的责任。” 顾昔潮声色从容,不见波澜,道: “大哥一生孤苦清正,臣不会让他背负骂名。为北疆军平反,臣不过是完成他的遗愿……” 他顿了顿,垂下眸光,平静地给自己下了定论: “冒认顾氏宗族,臣,本就是罪人。” “罪,人。”沈今鸾咀嚼着这个词,心脏像是被一双手猛地揪紧,泛起针刺般密密麻麻的疼。 没有救下当年的北疆军,没有救下大哥,在他心里,一直以罪人自居。 苟活十五年的罪人。 于是,他惩罚了自己十五年。 从前明亮干净的顾家九郎从此堕入黑暗,变了一个人,面目全非,手段狠辣,做尽一切违背本心,自己都不耻之事。 每一次,都如利刃剜心,挫骨扬灰。 直到今日,最后能为云州战死,是他为自己定下的结局。 她今日才惊觉,顾昔潮和自己竟是如此的相像。 为了死去的父兄,没落的沈氏,她惩罚自己,入宫复仇,活成了自己最是厌恶的模样。 她和他,同在无间,皆是恶鬼。 沈今鸾闭了闭眼,掩住眸底翻涌的泪意。 他一直认定自己是个罪人。 罪人不会表露对她深沉的心意。 罪人也从不奢求她的回应。 这十五年来,他的一言一行,所作所为,都是在赎罪。 一生一世,到死也不得解脱,此时此刻,濒死之际,干不肯袒露一丝一毫深藏的心意。 沈今鸾微微喘息,眼睫不住地颤动,心尖像是风里的花瓣发颤,声音也跟着颤: “顾将军不惜性命为沈氏平反,又为何要瞒着我?” 她在设下圈套,等他给她回应。 若非心中有鬼,又何故要瞒着她承担所有,背着她独自赴死。 在她狡黠又迫人的注视下,顾昔潮似有所动,抬眸回望了她一眼。 男人甲胄残破,一身浴血,面容苍白冷峻,如同北疆遥不可及的亘古寒峰。 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眼里,看不清的微光在流转。 “当年放逐北疆是臣心甘情愿。今日负罪战死,亦是臣得偿所愿……” 顾昔潮没有正面回答,语调依旧坦荡,没有一丝起伏,似乎不见一丝破绽。 他眼里的光沉灭下去,最终淡声道了一句: “皇后娘娘,不必心有亏欠。” 生死之前,这么一句轻描淡写,就此道尽平生衷肠。 尸山血海里,沈今鸾长久地凝望着这个男人宁折不屈的模样。 到底是笑了一声,只咬得牙齿咯咯作响。 所幸,她早料到了。 顾大将军强韧不拔,一身铁躯坚不可摧,一副心肠更是硬如坚冰。浑身上下没一处是软的。 明明情深义重,故作冷漠淡薄。 她知道,他是不可能开口的。 她倒要看看,他能瞒她到什么时候。 沈今鸾强忍着心中漫涌的酸涩,压下喉头的哽咽,一字一句地道: “你以罪臣之名只身赴死,没有了姓氏,没有了归处,只会和我一样成为孤魂野鬼……” “顾昔潮,你就这样死了,真的毫无遗憾吗?” 顾昔潮抬起脸,目光像是退潮的浪水,在一片里沉寂微微涌起,无声地荡开涟漪。 死前,想再见她一面,以为便是无憾无悔。 可见到了她,又想起那一桩无法与人道的期许。 那一个期许,十五年前就永远地沉落在那一场史无前例的惨败之中。 之后,积毁销骨,众口铄金,万死难消。 他的身体又开始丧失知觉了。他克制心神,看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冷静地道: “既然北疆军已平反,你该速速去往生。赵羡留在朔州,一切都已准备好。” 又赶她去往生,沈今鸾想笑,却实在笑不出来,摇了摇头道: “我不去。” 魂魄在风中缥缈无依,她的声音却柔韧坚定。 顾昔潮两道浓眉微微皱起,干涸凝结的血块在眉峰颤动。 一抬眼,看到她无声地望着自己,眉眼盈盈,如凝水光,忽然凑近自己。 “你说你没有遗憾,可我还有执念未了。”她凝视他,声音忽柔和下来。 浸透了血的甲胄沉重如山,压在肩头,顾昔潮其实已经没什么力气。听到她这一句,他仍是抬起了头,沉默地与她对视,略带一丝疑虑。 沈氏父子的尸骨已找到,北疆军旧案业已平反。她还在因哪个执念不能去轮回转世。 “还有执念未了?”他喃喃道。 他也不知自己有没有力气,再送她一程了。 沈今鸾迎风而立,下颚扬起,唇角也扬起,提高了声量,无比确定地道: “有的。” 阴云聚散,朦胧的月色洒在魂魄的周身,像是在萤火之光,照尽夜穹。 满面春山桃的花瓣迎风吹落,映出魂魄虚无的笑靥。 人面桃花,无限娇媚,无限明艳。 “我还有一个执念,生前死后都藏在心里,一直没机会说出口。” 说话间,她正轻轻踮起脚尖,蓦然伸手,轻轻拭去他眉宇之间的血污。 血污之下的脸庞,丰神俊朗,棱角分明,一如少时。 纤细的手指一寸一寸抚过他消瘦的侧脸,坚韧的下颔,轻柔如花瓣拂过。 顾昔潮鏖战一天一夜不曾合眼,此时撩起沉重的眼皮,黯淡的眸光在她的泪眼中明灭,而后,一点一点被点燃。 下一瞬,一个轻柔却娇横的吻,也如花瓣一般落在他发颤的双唇,猝不及防。 不同于之前攫取阳气时唇齿僵硬的相触相抵。 这个吻,溢满女儿家的似水柔情,一丝一丝沁入他封冻十五年的五脏六腑,流入四肢百骸,坚冰消融。 纵使没有犀角相照,纵使不是血肉之躯。 她的吻,真实不虚。 那么沉痛却又那么温柔,直抵他心底最柔软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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