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内,骆雄等亲兵听到外头喧哗,也将几名陇山卫呵斥回来: “将军尸骨未寒,你们倒是要起内讧?” 方才几名陇山卫紧紧抿唇,心头愤恨难熄,道: “刺荆岭叛逃的羌人还没抓到,从前北疆军中就和羌人有旧,难保不是他们与羌人勾连,要与我们夺云州的权!” 骆雄红着眼,低斥道: “将军麾下怎么会有你们这种蠢货?都给我们回去领二十大板!” 灵堂重新陷入了一片静谧之中,唯有风拂动白幡,烛火晃动。 敬山道人赵羡围着棺椁打转,在朱雀和玄武位分别贴上青紫色的缯符,一面挥舞桃木剑作法,念念有词,一面东张西望,像是在等人来到。 满地花瓣堆积成花冢,骆雄烧完最后一沓纸钱,低吼一声,最后朝棺椁大拜道: “我等,为将军扶灵!” “送,将军!……” 众将士随之大拜,三叩首后,向棺椁过去,施力抬起。 “慢着,慢着。”赵羡心中忐忑,小声地道了一声,“你们先别急着下葬。” “这是什么道理?” 一众将领抬头,寒眸凛冽地望着他。尸山血海里淌过的人,满目凶神恶煞。 赵羡双手怀揣袖中,连忙赔笑道: “还要等一个人。” 你们若是不等,怕是以她雷霆之怒,非将这灵堂掀翻不可。 将军这二十年无妻无子,只有他们这一群战友兄弟。如今,只有他们为他送葬。 “还要等什么人?” 阴风徐来,供桌上燃烧的两根香烛,火焰忽然上下跳动不止。 “顾昔潮的夫人。” 一道清冽的声音幽幽响起。 众人四顾,只闻人声,不见人影。 恰在此时,一道闪电在院中划过,黑暗中的灵堂在一瞬里骤然亮如白昼。 只见,一道煞白的身影立在纸皮灯笼下,衣袂翩然。 那白衣女子,身姿窈窕,形貌昳丽,行止从容,在一片晦色中如玉如月,夺人睛目,不可逼视。 烛火缥缈,她倏然来去,灯下不见影子。 任是随顾昔潮征战数十年饱经生死,这些将士们都吓得不轻,瞪大了双眼,毛骨悚然。 “贵人可算来了。我差点要撑不住了。”赵羡擦了擦额上冷汗,“道场我已布置好,就在此灵堂中,只是此地这么多人,不方便……” 毕竟是玄学道法,这些凡人自是不便看到。 沈今鸾点点头道: “道人所言甚是,我将他们引开之后,有劳道人还魂。” 烛火里,秦昭等北疆军将士看到了她,微微一怔,面露喜色地唤道: “十一娘!” 沈今鸾朝着围拢过来的旧部点头示意,朝灵堂内走去。 那女子身姿凛然,目下无尘,面对一众血腥气的大将面前,丝毫不怯,气势更胜一筹。 行止之间,令人不寒而栗,忍不住想要跪拜下去。 一名亲兵瞪大了双眼,忽然指着沈今鸾大声道: “我见过她。将军死时,她就在那里!” 荒山野岭,哪来飘忽不定的女子,定是沈家的北疆军就在他们遇袭中埋伏的附近,不是见死不救,就是刻意为之。 陇山卫一众将士看见北疆军都唯她马首是瞻,面上浮起忌惮之色,如此一听,愈发怀疑。 “定是北疆军勾连羌人,背叛我们将军!”忽然有人出声道。 骆雄等亲兵面面相觑。当时他们是离将军最近之人,亲眼所见,他死前与她相拥在一处,那种柔情,绝对不是看仇人的神情。 可将军已死,他们几人此时此刻又怎么能说得清。说了,又有何人会信? 骆雄喝退了喧哗的陇山卫军士,面朝着沈今鸾和北疆军,道: “没有证据,我们不会对北疆军妄加揣测。” “今日,将军要下葬,我们宾主尽礼,你们若是有心,不妨在旁再送一程。” 沈今鸾扬唇一笑,指着顾昔潮的棺椁,朗声道: “不能下葬。” 骆雄皱眉道: “沈姑娘,误了将军下葬的吉时,你可担当得起吗?” 沈今鸾怀袖一挥,白衣在阴风里拂动,故作叹息道: “他为羌人背叛,真相不明,就算你们将他下葬,他又怎能安息?” 骆雄与一众亲兵对视一眼,道: “沈娘子的意思是说,你已找到了背叛的羌人?” 众人面有异色,不信这么一个姑娘家能捉到他们费劲力气都找不到的羌人叛徒。 满座一片哗然。 沈今鸾目光凛凛,先一一扫过挑事的那几名陇山卫将士,又瞥了一眼骆雄等誓死追随顾将军的亲兵。 她胸有成竹,倨傲地俯视众人,道: “信我的话,你们就跟来,搞清楚真相,再为他报仇。” “不信的话,你就等着顾昔潮死不瞑目罢。” 语罢,她覆手在背,带着北疆军旧部,浩浩荡荡,走出了灵堂,从不回头看身后凝滞的军士们。 骆雄对身旁几人悄声道: “她虽是沈家人,但将军从前那么信她……我,相信将军。” 他先带人追了上去,其余陇山卫也吵嚷道: “我们走,看看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我们人多势众,还怕这一群北疆军不成?” 所有人走后,灵堂空空荡荡,白幡轻轻飘摇。 敬山道人赵羡望着远去的大部队,擦一把汗,费力将棺椁打开,开始做法。 香烛静静燃烧,一道身影倏忽跃入棺椁之中,不见踪迹。 棺椁内,僵直的手指微微一动。 …… 沈今鸾将人带至云州城外的密林。 数道黑沉沉的身影吊在树上。走近一看,树上都挂满了五花大绑的羌人。 陇山卫将这群羌人全部扣押起来。骆雄吐出一口血沫,溅在为首那个虬髯大汉面上: “你们这群畜生。将军当初救下你们老弱妇幼在朔州安置,给你们一族有饭吃,有衣穿。你们不报答,反而恩将仇报,不仅将我们引入歧途,还害死了我们将军!” “杀光他们!让他们背叛大将军!” “今日,就让他们为将军殉葬。” 兵将最恨背刺,怒吼声中,他们恶狠狠地举刀逼近这一队背叛的羌人。 “慢着。” 一道沉静的女声幽幽传来。 秦昭为她手持烛火,沈今鸾在火光下负手而立,对着义愤填膺的陇山卫,道: “若此时杀了他们,岂不是死无对证?” 骆雄细想觉得言之有理,将脚底下一个扣住的羌人踹翻在地,拿刀尖逼问道: “为何要背叛将军,和北狄军一道设下埋伏,要害我们?是不是受人指使?” “没有人指使!” “你们将军言而无信,背信弃义,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为首的虬髯大汉抬起眼,一直死死盯着陇山卫,眼里溢满怨毒的火。 正是邑都。 被按在地上的莽机忽然挣脱,大吼一声,又被军士摁在地上: “顾九骗我们说要桑多入京作为人质,要我们忠诚,其实背地里杀害了桑多!” “你和北狄人一样,是要奴役我们。我们就算死,也要杀了你,为阿密当和小桑多报仇!”他一起声,其他羌人武士也悲愤难耐,嘶吼不已。 “你们的桑多没有死。”沈今鸾望着被缚的羌人,目光悲悯之中更具锋锐之气。 “不可能!你休要再骗我们。”莽机冷笑一声,道,“那日我赶到朔州驿站,看到了桑多的尸体。我亲眼所见,就是顾九的陇山卫杀了他,不会有错!” “你看到那个尸体是否穿着桑多的服饰,戴着桑多的傩神面具?”沈今鸾平静地道,“那是我安排的替死之人。死的人不是桑多,我设下计谋,是要引出杀害他的人。” 要杀小羌王桑多的人,就是今此云州之战要害顾昔潮的人。 也就是十五年前引得沈氏北疆军全军覆没的人。 邑都面色阴郁得像是要滴血,握紧了拳头,咬牙问道: “莽机,你可是真的看见死的人是桑多?” 莽机一愣,回想了片刻,低声道: “桑多一直戴着面具,当时四面都是敌人,我没靠近摘下面具,只看到一具尸体,就来报信了……” 邑都劲臂猛地一拍地面,发出呜咽之声。羌人们面面相觑,意识到事情有疑。 沈今鸾幽幽道: “不如稍安勿躁,等候片刻。等我的人将你们桑多送来,一验便知。” 一个时辰过去,一众羌人左等右等,密林不见人,恶狠狠地盯着她。 莽机忍不住出声道: “你说,你的人会带来桑多,他究竟在哪儿!你不会是诓我们的吧!” 沈今鸾看了看时辰,差不多了,赵羡那边应该完事了。 怀袖一挥,连绵不绝的阴风吹乱了枯枝。她的身后,阴风雾气之中渐渐浮现出一座四方的纸皮喜轿。 抬轿的小鬼嬉笑一声,落了轿,便四散消逝了。 此情此景,人高马大的羌人壮士们瞪大了眼,心头狂跳,惊慌得不能自己。 世人可笑,死都不怕,就怕鬼魂。 只见轿帘掀开,一道熟悉的矮小身影从中蹦跳而出。 一见到羌人,那幼童奔过去,大声唤道: “邑都哥!莽机哥!” 这一声唤,邑都天灵盖冒汗,后退一步,不敢置信。 “桑多,”莽机颤巍巍的声音响起,哀声道,“你莫不是死了,做了鬼?” 邑都咬了咬,极力压制内心的恐惧,上前握住了桑多的手腕。 他张大了嘴,将桑多抱起,翻来覆去地看,面上的喜色一点一点露出来,回头对众人道: “不是鬼。这一身肉实实在在的。” 烛火惶惶,面前的白衣女子随之游离不定,像是迎风而动: “这一回,你们的羌王桑多是我救下的。你们却错怪顾郎,将他逼入绝境,想要置他于死地……” “顾郎仁厚,不与你们计较,可我这个人,有恩必偿,有仇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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