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世家名门,早就烂透了。我娶何人为妻,又干你们底事?” 一石激起千层浪,有人朝他怒喝道: “你大哥一生恪尽职守,万事以顾家为先,九郎,你怎能如此任性妄为!” 顾昔潮闻言一笑,淡淡地道: “刺荆岭中我早已言明,我并非顾家九郎,不是顾家血脉。想要我任由顾家驱使,实属妄想。” 他只想起,死前在刺荆岭,孤立无援,唯有她一缕孤魂,千里相救。 也唯有她,碧落黄泉寻回他的魂魄,要他再活一回。 既然活了下来,就要尽兴地活。 心念一人,就要娶她为妻,长相厮守。 从前困于两家仇恨,缚于君臣身份,一死之后,他什么都想清楚了。 “昔年受大哥所托,顾家是我的责任。从今以后,我的责任只是我的妻子。” 四下静得落针可闻。顾昔潮牵着沈今鸾的手,顾自离去,留下众人瞠目结舌。 陇山卫诸将皆是大惊失色。 顾昔潮放弃顾家九郎的身份,就是等于放弃陇山卫的军权。他为了沈氏女,竟然什么都不要。 骆雄等人是跟随他多年的亲兵,知他一早便去意已决,面露悲色,立即紧紧跟了上去,恳求道: “我们早知道了,但我等追随的不是顾家姓氏,是将军你啊!” “将军勿要弃我!” 其余众人面面相觑,都没了主意。 世代簪缨的陇山卫怎能群龙无首?军中虽有名将,却无顾昔潮这样举世无双的将星。 今朝云州大捷,顾昔潮在北疆民众中的声望更甚从前,赫赫战功威名远播。此番大难不死,稍加神话,定会使得军心大震,多少人愿意为这不死战神肝脑涂地。 若是他此刻卸甲归隐,陇山卫怕是要就此大乱。 纵然不是顾家血脉,陇山顾氏也不会轻易放他走。 血脉之说,如何比得上名、利二字。 其余陇山卫将士对视一眼,也纷纷跪伏下去,齐声道: “我等,誓死追随顾家九郎!” 顾昔潮如若未闻。 他此刻心中唯有怀里的沈今鸾。 见她螓首低垂,不见容色,他抬指拨开她如丝如缕的长发,露出一双盈盈闪动的杏眸。 四目交缠,发现她一直在看自己,他眼尾那一丝笑意便肆无忌惮起来: “我刚才所言,夫人都听到了。若再不答应,我这大将军的面子就下不去了。” 沈今鸾沉默不语。 除却人鬼之别,她忧心的还有自己曾为皇后的身份。 大将军与皇后竟成了夫妻,她本是妖后之名,并不惧怕旁人言语,但是她怕影响他的名声。 而今,他的部下因他忠肝义胆,治军有方,暂时摒弃他非世家子的身世,狂热地效忠于他。 来日,若是知晓她身份,怎么容忍自己追随多年的大将军竟是一个与妖后厮混一道的离经叛道之人。 他那么好,本该就值得万人敬仰。 有同袍,有战友,就算他不再是顾家人,不再是权倾天下的顾昔潮。在她走后,他的余生也不再会是孤苦无依。 “不敢有辱将军声名。”沈今鸾思虑全了,冷静地道。 结实的胸膛气息沉重,握着她的手又收紧几分。 “这是又要反悔,不肯嫁我了?” 顾昔潮失笑。 他和她早就心意相通,怎会不解她的心思。 只有她和他之时,她可以表露所有的心迹;现在万众瞩目,她却在退却。 他不会对她的反复无常而生气,只是觉得无限怜惜。 这般好的小娘子,竟成了一缕孤魂。 还好,无论是人是鬼,她都是他的妻子了。 顾昔潮忽叹一口气: “难道,要我再死一次,也做个鬼,你才肯……” “你敢……”一只素手捂住他的唇,不许他再说下去。 沈今鸾一抬眼,又撞上他似笑非笑的眼。下一瞬,覆在他唇上的手已被男人牢牢握住。 他的掌心覆她的指间,冰凉的唇在她手背轻啄了一下,十指紧扣,再也不松开。 “以死相逼,哪有你这般霸道的。”沈今鸾落入他怀抱,嗔道。 “十五年了,不会再放你走了。” 顾昔潮双臂箍紧,轻嗅她颈间的兰麝香,叹道。 他的部将亲兵们隔得甚远,见二人至此,大声叫好。 “将军终于娶得美娇娘,我们来讨一杯喜酒,不过分吧!”骆雄撒泼无赖。 其余亲兵也一道起哄: “云州大捷,我们贺将军新婚,不醉不归!将军不会再赶我们走吧?” 顾昔潮怀拥佳人,淡淡一笑,冷峻又不羁,道: “我今日大喜,若是来道贺的,自是来者不拒。” …… 云州顾宅,张灯结彩。 满院春山桃开得正盛,迎风吹落,云蒸霞蔚。 廊下明灯百盏,烛火幢幢,燃的皆是犀角蜡烛。 骆雄领着一众军士,在院中四处扯下白幡换成喜绸,撤下“奠”字作为囍字。 徐老挖出陈年的桃山酿,摆在喜宴的桌上。有人想先偷喝一口,差点被骆雄剁了手。 小院里座无虚席。陇山卫中顾昔潮的亲兵都来了,坐在一桌。 另外一桌宾客,是北疆军余部秦昭等人。 院中不大且陈旧,并无昔年京都的大将军府邸宽敞阔绰。虽略显局促,但每个人都喜气洋洋。 开席后,才喝了一轮酒,众人都已被欢快的气氛迷醉了,插科打诨,笑语对话起来,夸夸其谈: “我们将军一表人才,战无不胜,是大魏战神,多少女子的梦中情郎!他这个人虽然面冷不解风情,可是实打实为心爱的女人守身如玉半辈子了。” “我们十一娘是北疆出了名的美人,当初多少儿郎想要求娶,沈家门槛都踏破了老将军都没点头。你们将军能娶到她,不知是修了几辈子的福分……” 两方相争不休,拍起桌板,开始斗酒,嬉闹着要新郎新娘出来作陪,说个明白。 宾客笑语,觥筹交错,喜宴正酣。 这一刻,此间静了下来。 一双璧人,并肩携手而来,落花风满衣袖。 顾昔潮一身玄熏色的劲袍,袖间是她熏上的兰麝香,风骨天成,松柏铮铮。 她为他束冠,两鬓的银丝梳进去,没入浓密的乌发之中,戴上玉冠高高束起。 沈今鸾身上的嫁衣是大红遍地金的料子,金丝银线的镶绣。 云州初定,来不及找城中裁缝工匠定制,是寻常百姓家借来的俗气样式。 远不如皇后翟衣名贵。她却实在欢喜,轻抚袖口绣得歪歪斜斜的鸾凤,杏眸含笑,艳绝无双。 新人来到席上,为宾客们敬酒。 北疆军众人捧起酒盏,看得痴了,既是欣喜又是难过。 “我就说,我们沈十一娘出嫁,可真好看,真是着天底下最好看的新嫁娘。” “要是老将军少将军还在,该有多高兴啊……” “我们都老了,你说,这么多年过去,十一娘怎么能一点没变呢?” 他们一口饮罢十一娘递上来的酒,瞥了一眼醉趴在桌上的秦昭,嗤笑道: “秦二哥一向酒量好,今日怎么就醉了。” 秦昭其实没有醉,只是暗自垂泪。 手里的酒,一杯接着一杯,缓缓倒入地下。 少将军啊……十一娘啊…… 新人还没来到另一张桌子,骆雄等亲兵已急不可耐地站了起来。一个个东张西望,从新嫁娘身上移不开眼。 “不愧是将军心念了那么多年的女人。你看见没,不仅生得还跟天仙似的,方才那一出手,就把那群狡猾的羌人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要有这样的小娘子嫁我,让我守寡……哦不,做三十年鳏夫都行。” “你倒是想得美!”另一张桌传来北疆军的笑骂,“你这老匹夫,癞蛤蟆想吃我们北疆的天鹅肉!” 那一头的陇山卫回敬道: “你们不服啊?不服来打一架哈哈哈……” 众人哄堂大笑。 “沈家娘子嫁给顾家郎,那北疆军和陇山卫就亲如一家了。”秦昭起立,令北疆军一道,向陇山卫举杯,“喝过这杯之后,从前恩怨,一笔勾销。” 一片喜气中,顾昔潮与沈今鸾对视一眼,牵起她的手,举起酒碗: “顾某是孤儿,在这世上已无至亲。你们与我一道出生入死二十载有余,从今日起,就是我至亲。若有相叛,有如此碗。” 语罢,他将酒一干而尽,劲臂一挥,酒碗摔地。 “同生共死,永不相叛!”众将跟着他低吼一声,也纷纷饮下碗中之酒,摔碗为誓,豪气万丈。 一片噼里啪啦的摔碗盟誓声中,她的指尖轻挠他的掌心,笑道: “顾郎,从今往后,我把北疆军交给你了。” 他牢牢握紧她的手,带到唇边,微微俯首吻了一下: “定不负夫人所托。” 酒酣饭饱,在喜桌上玩起了行酒令。 “哥俩好啊,三星照啊,四喜财,五魁首,六六顺,你输了,快叫爷爷!” “七个巧,八仙寿,九连环……喝酒喝酒!” 沈今鸾在一旁看着看着,眼睛亮起来。 “去吧。” 顾昔潮看着她,轻轻莞尔。 沈今鸾有一瞬的犹豫。 而后才恍然想起,自己已嫁给了顾九,不再是那个行要端庄,坐要得体的皇后了。 她的肩头松了下来,便笑着走过去。 所有人自动为她让出一条道来,众人搓着手,笑道: “今日你是新娘子,我们让让你。” 沈今鸾挑了挑眉。熟知她的北疆军将士在一旁捂嘴偷笑。 几个回合下来,无论是北疆军和陇山卫都敌不过她。 “没想到,将军的新娘子划拳这么厉害?”众人啧啧惊叹。 沈今鸾笑而不语。 从前在父兄军中,她从来可是常胜不败。这种技艺,多少年都不会生疏。 只是在那深宫之中,无人与她对垒罢了。 世家贵女琴棋书画,她只能硬着头皮跟从。 酒气上来,她撩起裙摆,一条腿随意地架在凳子上,英姿飒爽,笑靥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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