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议?”顾昔潮听了说不出话,心口如压巨石,后来气笑了,只摇头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 既是无奈又是疼惜,一下一下地轻抚她忧郁的眉梢。 “沈十一,人生苦短,我没有那么多十五年了。余生只想和你一道,能多过一日,便是一日。” “待我们为北疆军平反后,就找一个没人认得我们的地方归隐,再不问人事,可好?” 他提起归隐,她便为他难过。 若无君王忌惮,若无朝臣攻讦,若无世家制约,顾昔潮这样天纵英才的大将早该横扫天下,远至极北之地,江水南岸,渤海之滨,西域以西,尽为大魏国土。 震慑四海,本是何等威风。 可他却和当年她的父兄一样,战死了小小的刺荆岭。大难不死之后,又被曾经最是亲近的陇山卫所逼迫。 忠臣良将,建功立业,开疆扩土,不该深陷在污名里。 今次,他大难不死,不知背后又有多少明枪暗箭在等着他。 “好,那你答应我,”她抱紧他,咬着唇,道,“你不要做战神,也不是大将军。顾九陪着沈十一,我们白头偕老。” “好。白头偕老。” 他答应了她,这一次,绝不会食言。 见她破涕为笑,顾昔潮一招手唤来亲卫: “把敬山道人请来。” 胸口被敲了一下,小娘子在他身前羞红了脸,嘴上还不饶人,道: “没请人家喝喜酒,却又要他办事,顾郎可是心急?” 落花纷飞里,他不语,只笑,劲臂一收,将怀里的娘子搂得更紧。 喜宴到了末梢,亲卫掠过席面上的军士们,依照将军吩咐出了拱门去请道人。 岂料不过半刻就回来了,来时神色慌张。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铿锵有力。 不速之客皆是身穿锦袍,腰悬金刀的精兵,铠甲戎装,满面煞气,大步径自闯入喜宴,扬臂扯去院中飘摇的红绸,气势汹汹。 满堂的军士们清醒过来,慢慢地一个接着一个立了起来,手掌牢牢按在腰际刀柄。 沈今鸾打了一个哆嗦,睁开濛濛醉眼,看到男人高大的身影已挡在她身前,气势如山,巍峨峥嵘。 安静喜庆的小院,转瞬之间,剑拔弩张。 “顾大将军娶亲,怎么不知会一声?” 一道的身姿被重重人影簇拥着,从垂拱门那一头走来,闲庭信步行至院中。 满院烛火之下,来人袖间繁复的蟠龙金线,在幽暗中隐隐浮动。逼近之时,刺痛了她的眼。 沈今鸾酒气全醒了。 之前在朔州官驿,她与元泓狭路相逢,虽然被迫与他同处一室,始终不过一人一鬼,隔着珠帘,并未直面。 此时此刻,满院犀角烛火,她一身血肉之躯,一袭民间嫁衣,与他乍然相见。 恍若隔世,隔着重重人影,她望着元泓走来,金玉藻冠掠过头顶断裂的喜绸,六合革靴碾碎满地春山桃花。 未披狼毛大氅,一身朱紫锦袍,身形异常消瘦,神情淡然冷漠。 唯独一双眼如浸鲜血,似被抽魂夺魄。 沈今鸾不由自主攥紧了顾昔潮的袖口。 袖中温润的大掌伸出来,与她十指紧紧握住: “别怕。” 他声色从容,像是早有所预料。 一块殷红的喜帕轻轻盖在了头顶,遮住了她的面容。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擅闯大将军府邸。”几名亲兵握紧腰刀,上前阻拦。 数百甲兵浩浩荡荡。为首的则是天子亲卫,朝天抱拳,呵斥道: “我乃天子使,奉天子令,捉拿叛军。” “顾将军窝藏朝廷叛军,该当何罪?” “我们才不是叛军。”秦昭等北疆军霍然起身,手按刀柄,怒目而视。 “当年我们苦守云州,无人来援。今日收复云州,一片丹心,怎么就成了叛军?这天底下,还有没有公道了?” 红盖头地下的沈今鸾捏一把汗。 天子亲卫,是当年东宫卫的出身,是元泓太子时的左膀右臂,一个个都上过战场,杀人不闭眼,并不逊于骁勇善战的边军。 “臣请奏,北疆军一案有疑。” 一道沉定的声音传来。 顾昔潮眉眼沉静,从容不迫: “臣此番血战刺荆岭,亲身重演昔年战局,可证北疆军清白。” 国士当躬身入局,这是大哥教给他的最后一计。 云州之战,他以命为证,众目亲见,真相雪亮。 “我等亲历战场,也皆是人证。” 骆雄等顾昔潮身侧的陇山卫将士也大步上前。 “刺荆岭地势复杂,谷底众多,荆棘丛生。羌人叛变,将我们引入埋伏,纵使十万大军,也将万劫不复,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当年沈氏一门,遭遇羌人背叛,该是何等绝望无助。岂料全军覆没,还要背上叛国骂名,天地共鉴,实属冤案。” 云州之战一道浴血,喜宴上互道衷肠,他们与北疆军残部不仅有了同袍之情,也得知这一支残军蛰伏敌营十余载的血泪往事,不能再坐视不理。 在他们的带动之下,代、寰两州的将士也快步上前禀道: “我等与陇山卫和北疆军无亲无故,也有此证词,愿意以性命担保,绝无虚言!请天子使将我的证词面呈陛下,为沈氏沉冤昭雪。” 同为军人,亲身经历了一遍当年处境,实在同情沈氏一门的遭遇。 众人扪心自问,今日是沈氏蒙冤受屈十五年,来日会不会轮到同为边将的他们? 物伤其类,感同身受。 天子使在前,再不发声,更待何时。 众将士异口同声,大有排山倒海之势,朝天子亲卫围拢过来。 天子亲卫沉着脸,悍然拔刀,朝他们低吼道: “放肆!御驾在此,尔等胆敢造次?” 这一声吼,众人愣在原地,这才望见中间那一道暗沉浮光的身影。 所有天子使以他唯尊,锦袍上暗纹密布,分明是龙袍的五爪金龙。 众人立在原地,不敢再动。 鸦雀无声之中,簇拥在中央的元泓始终面无表情,看了义愤填膺的将士们一眼。 他微微抬袖,身侧的天子亲卫收刀入鞘,避退一边。 “不知者无罪。” “旧案自有刑部审理,诸位既皆为国之肱骨,与旧案无关,理应各司其职。” 到底是君王,轻描淡写,怀柔之术,收拢人心。 天子恩威并施,威压之下,众将对视一眼,意识到方才所行的僭越,纷纷后退一步,脊背冷汗淋漓。 唯独一人不避不退,身长玉立,在凶神恶煞的天子亲卫之中岿然不动。 “臣还有一证。” “十五年前,羌人质子入京,在京中销声匿迹。算时间,正是云州陷落前后,分毫不差。”“此证事关当年羌人叛变,云州陷落,还请彻查。” 闻此言,元泓目色微微一动,这才撩起眼皮,真正地看了顾昔潮一眼。 十五年未见,两人的目光在一片幽幽火光中相撞。 元泓轻抚掌心,笑意冷冽: “云州大捷,将军劳苦功高。” 顾昔潮垂眸,一脸漠然: “天恩浩荡,臣大难不死。” 御驾在前,顾昔潮款步慢行,只微微屈身行礼。天子亲卫看得横眉倒竖。 顾大将军从前出身显赫,从龙有功,且简在帝心,皇帝特此恩宠,允他入朝不趋。如今,不过一介放逐北疆的无宗乱臣,连叩拜之礼都不行。 一声冷哼传来。 天子亲卫背后,顾家几位将领出列,怒斥道: “顾昔潮,你冒充我顾家子弟,入朝领兵,欺君罔上,死罪一条!” “当年为了家主之位,屠杀我们宗亲满门,罪大恶极!” “你还不速速以死谢罪?” 群言声讨,图穷匕见。沈今鸾攥紧了掌心。 她在世时,元泓作为帝王一直想内收兵权,外定边疆。云州初定,元泓怎能容忍他功高震主。 方才提及沈氏旧案只是一个由头,一个震慑。他要针对的,一直都是总揽兵权,军威赫赫的顾昔潮。 士族庶民之间的鸿沟宛若天堑,无法逾越。元泓想要以此煽动众将,瓦解军心,定顾昔潮死罪。 好一手借刀杀人。 沈今鸾掩在重重人群中,喜帕下的音调故意压低,大声道: “太.祖有训,安邦定边者为军,镇守疆土者为将。” “顾将军为国戍边十五载,本就担得起‘将军’二字。” 一语惊醒众人。 骆雄和秦昭各自带人扶刀上前,严阵以待。越来越多的将士站了起来,围在顾昔潮身侧。 “将军镇守北疆,收复云州,他是不是顾家人又有什么分别?” 所幸顾昔潮早在之前袒露了身世,棋高一着,压制住了突如其来的诘难。大多数将士仍是站在他这一侧。 一片此起彼伏的声援之中,顾昔潮目光凛然如锋刃,一字一字道: “臣所行问心无愧,但请陛下,平反旧案,以慰军心。” “为北疆军昭雪!”“为沈氏平反!” 一呼百应,声浪滚滚。 元泓清扫一眼满院带甲握刀的兵士,虚了虚眼。 “顾昔潮,你这是要兵谏平反?” “臣不敢。” 顾昔潮不紧不慢地道: “陛下若不肯,臣愿带兵入京,请刑部彻查当年羌人质子一事。” 元泓瞳仁骤然一紧,手掌攥入袖中,龙身镶绣扭曲起来。 一道寒凉的刀光忽然在眼前闪过。 邑都率领众羌人拔刀,凶狠地道: “大魏的皇帝陛下,羌族送入京中的质子三番五次遇害,你们若不给我们一个说法,我羌族便大可再叛一回。” “今日,就砍下你们皇帝的头,给我们王祭旗!” 不似在场其余将士,羌人本就不是大魏人,弑君也不必背负骂名。 “不得对陛下无礼。” 一只青筋遒劲的手按住了邑都举起的刀。 纵然邑都力大如牛,竟一时不能动了。他不动,身后的羌人也不敢动。 “受陛下所托,臣经略北疆。” 顾昔潮面无惧色,目下无尘,淡淡道: “这北疆,从前是北疆军的地盘,如今由臣统领。” “陛下此次御驾亲征,身临云州,若是稍有不慎,龙体有损,乃至山崩……臣,不敢担保。” 元泓倏然侧目。 一路北上,从朔州行至云州。顾大将军不仅没有战死,声望还更甚从前。云州百姓,北疆三州兵马,只知顾昔潮和北疆军,竟不知天子和王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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