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妃却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她艰难地爬到了死不瞑目的陈戍身边,将身上被血泅染的外衫披在了那无头的男人身上。 十五年前,陈府门外,大雨倾盆,她捡到一个身受重伤的羌族少年,给他披了一件衣,喂了一口饭。 为了这一饭之恩,他一辈子都搭进去了。 她想要孩子,他便给了她一个孩子。 当年戕害皇后的阴谋败落,她走投无路,只能扶孩子上位,他便不惜一切带兵围宫。 如今,她最后再为他披一件衣。这一世,也算是圆满了。 陈妃身上只剩下薄衫一件,被宫砖的雕纹磨破,继续撑着没有力气的身体,不屈地望前爬着,直到伸手扯到了皇帝龙袍一角。 她的陛下虽病弱不堪,却是何等狠辣心机。 从看到那一张字迹相同的“与君绝”开始,他就明白了一切,开始布局。 他要双手干净,又要报仇雪恨,所以只能利用大将军出兵平叛。 大将军为了心爱的女人,不惜一切,带兵入宫。 皇帝以自身的安危为饵,设下今日这一个弥天大局,引得他们所有人入彀。 皇后惨绝的死法终于水落石出,平息一切的谣言,又借大将军之手,杀臣杀子,彻底碾碎了各有各罪的陈家,李家,还有顾家。 最后大权在握的,唯有天子一人。 “陛下机关算尽,却总有算不到的事……”陈妃不断扯动龙袍上纹绣的万里河山,借力贴过去,定要让皇帝听到她备好的遗言: “陛下,她、她就在永乐宫里。昨夜,我见到她的鬼魂了……” 元泓面上的凝冰开始裂开,波澜不惊的双眸一点点睁大。 “陛下聪明过人,不如猜猜,若她知晓自己因陛下幽禁,竟被生生活埋,可还会再见你?” 对皇帝恭敬谄媚了一辈子的陈妃爆发出一阵狂笑,报复似地,一字字道: “我祝陛下,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哈哈哈哈……” 肆意的笑声中,陈淑宁摸索到地上的一把刀,在元泓来不及向她求证的当口,毫不犹豫地抹了脖子。 血泊中,她了倒下去,伏在这一世最爱的儿子和情郎的身旁,闭上了眼。 元泓本来只道这女人死前疯癫之言,可他突然望向殿外,想起方才顾昔潮直奔永乐宫而去的背影。 杀伐果决的大将军何曾有过如此慌张的时候。 原是为此。 皇帝扬臂,召来宫中仅存的禁军,令道: “将整个永乐宫围起来。” 成婚当夜,朝不保夕的太子殿下曾对她立誓,要一生一世爱护她,封后仪典,他握着她的手,许诺这万里江山有她一半。 怎会让他的发妻,大魏的皇后落得如此不堪的死亡。到底从哪一步开始,他做错了呢? 一旦打开那个箱笼,他曾许给她的百年好合,无边江山,千秋大梦,全部化作泡影。 不能让她看到。她可千万不能看到。 侍从前来御马,元泓拖着病体,翻身上马,咽下喉头不断上涌的血腥,往永乐宫疾奔而去。 永乐宫凋敝破败的门前,匆匆集结起来的天子亲卫终于破开永乐宫大门。元泓滚下了马,踉踉跄跄,疾步入内。 偏殿门槛上,一块撕碎的白布在阴风中翻涌不止,里头堆满一座一座的漆黑箱笼,犹如一块一块的墓碑,竖于幽篁之中。 元泓绕过丛生的墓碑,来到偏殿的最深处,填补过的坑洞里陈年的旧土已被挖开,底下露出了最后那一座埋在地底的箱笼。 宛若一抬棺椁。 箱笼上的子孙钉已被一个一个卸下。 翻开的箱盖上,遍布一道又一道指甲的划痕,入目三木,深刻如镂。 宛若一丛荆棘,落入他的眼中,刺破他的心头,深深扎进去,血肉模糊。 元泓趔趄一步,被亲卫扶稳,不顾众人阻拦,继续往箱笼里头看去。 十年枯骨,血肉不存,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森森白骨,宛若婴孩。箱笼角落里甚至还有没来得及扔掉的羽毛毽子。 寂静无声,元泓立在原地,呼吸一凝,喉间那一口淤血终于吐了出来,袖口的日月龙升沾满点点血迹,忽黏上了一片零落的花瓣。 一直在角落静坐的那人朝他抬起了眼,额上青筋暴出,眸底血色翻涌。 元泓霎时明白过来,心头冷笑。 他能进来看,是大将军默许的。在这座属于天子的皇宫里,今日的诸般机缘巧合之下,他进这个门,还需要大将军点头。 顾昔潮让他进来,是要让他亲眼看到,他的发妻是怎么死的…… 是怎么,被活埋了十年的。 元泓也抬眼看他。 大将军身边空无一人,空无一物,唯有一身诡谲的桃花瓣,落了满怀。 他一动不动,像是一个死人,埋在这一处花冢之中。 本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事关四海,天下之主,天子犹甚。元泓本该掉头就走的,可他屏退了四处的亲卫。 偏殿里只剩君臣二人。 “她在何处?让她来见朕。”皇帝忽然出声道。 在宫中平叛血战之后,顾昔潮袒露的大臂上犹有刀伤,鲜血斑斓,他却浑然未觉。 方才太极殿上杀伐无情的大将军好似彻底颓败下来,神情疲累,声色萧瑟寂寥。 “我花了十年,焚香招魂。” “她的一缕魂魄,一点一点为我生出了血肉……” 他缓缓立了起来,身姿犹如将倾得山岳,衣袍上重重叠叠的花瓣随风飘落,伤逝无踪。 “只差一点。”他轻声道,“只差一点,就能……” 桃花身不能压抑她的戾气,万家香火来不及恢复她的人气。 一见到自己活埋在箱笼里的尸骨,她又化作了一缕魂魄。 “你让朕见她。”元泓心下一沉,沉稳的声线里露出一丝慌乱。 只要能见到她,他会陈述一切,将多年误解说个明白。只要说明白,就好了。元泓心道。 顾昔潮只笑不语,修长有力的手转动刀柄,刀尖将地上的子孙钉碾个粉碎。 元泓感到扑面而来的杀意,他双手紧握成拳,呕血后嘶哑的声音扬起,愤然道: “她是朕的皇后,是朕的发妻。你敢……” 顾昔潮霍然起身,刀尖直指着那一座开盖的箱笼,暴喝道: “你的皇后埋在这箱笼里,枯骨十年无人收殓。” “我见她之时,她袖间满是血迹。陛下英明一世,可知何来血迹?” 还能哪来的,那箱笼的划痕里,还深嵌着她的甲片。元泓抬袖,轻轻抚过粗糙的箱面,凹凸不平的纹理刺过他的指腹。他蜷起刺痛的手指,紧握成拳,平淡地道: “她是皇后,当祔葬皇陵,与朕死同穴。” “在云州,沈十一娘已经嫁我为妻。我的妻子遗骨,我要带走回北疆安葬,我绝不会让她再留在这座皇宫里。” 大将军说话间,双眸血色泛着一丝沉痛的柔情,一直凝视着身旁的一片虚无。 元泓眯起眼,想起那日他擅闯的婚宴,想起忽然消失的新娘子,然后是云州探子纷至沓来的奏报,说大将军新妇是鬼魂。 她做了鬼,还是回了北疆,去到他的身边。 元泓心下冷笑,锋锐的眸光一抬,无意中扫过大将军受伤袒露的肩头。 那一处,肩颈之间的斑斑血迹里,有一处完全不同的红痕,刺他的目,惊他的心。 是一道绛色的齿痕。 元泓的瞳孔猛地收缩,呆立在原地。 昨夜顾昔潮留宿永乐宫的时候,她也在。 来之前,他曾以为不过是一缕魂魄,哪怕他们拜了天地,也只是一对鬼夫妻。 却不成想,就在昨夜,就在眼皮底下的永乐宫里,他给了她欢愉。 这一道无意中留下的齿痕,是她动情的证明。 他认得的,因她从前顽劣嬉闹,有一回不察留下痕迹曾被他训斥。因为他当时太子,仪容仪表,千万人瞩目,稍有不慎,会为人指摘。 只那一回,后来,她再也没有这样过了。 再不曾闹他,也不曾为他动过情。 一股难以名状的涩意和愤意从目之所及的齿痕一直漾开到五脏六腑。 元泓抬袖拂去唇角溢血,将喉底的血不断咽下,面上恢复了冷静的模样。 “今日,顾大将军为朕平叛,手里最后的京畿二卫都折在里面,京中顾家嫡系已除,大将军此后,在宫中并无倚仗。你的生死,自此在朕一人。大将军以为,你还能活着回北疆?” 顾昔潮平静地听着,摇了摇头,内心一丝波澜也无。 “入为心腹,出为肱骨。陛下利用我发兵勤王,我甘愿为牛马走,只因我尚存一丝忠心。认定我今日所救者,非天子,而是天下人的君父。” 他自小所受的教养不允他对君王见死不救。天子可对臣子无情,但臣子不能对天子无义。 如此死心塌地十余载,直到所有君臣之义轰然崩塌。 顾昔潮闭了闭眼,淡淡地道: “自我打开这一座箱笼,窥得真相,我觉得,将这天下掀了重来,也并无不可。” 沈家十一娘,大魏皇后,今日惨烈死局,罪魁祸首并非陈戍之愚忠,元辙之愚孝,陈妃之妒心,贵妃之贪婪,而是拜帝王常年制衡之术所赐。 这样重术轻道之人,不配为君。 元泓见他如此离经叛道,也并无意外,道: “冒认宗族,不守臣节,觊觎君后,带兵入宫,弑杀皇子,再加上胁迫君王,举兵谋逆……桩桩件件,都够你死罪。” “你还痴心妄想,要带朕的皇后回北疆?” “十年前,朕对你心慈手软,放虎归山,今朝,朕不会再错一回。” 顾昔潮却微微地笑了起来。 眼前的男人,当今天子,九五之尊,却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任她在这狭小的箱笼,活埋十年。 而他曾经为臣,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他身如五内俱焚。 也该是他孤注一掷,放手作为之时了。 顾昔潮终是将一直攥于袖中的一卷绢帛展开,直逼天子,道: “陛下且看清楚,沈氏十一娘,当年是先帝赐婚于我。” 此间忽然安静了一瞬。 元泓倏然抬眸,望向那一卷黄绢圣旨,步步凑近,目光如淬毒一般凌冽。 眼见绢帛上先帝御笔,玉玺亲刻,做不得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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